肖赫白一家住在六楼。
那种老式的筒子楼,不分什么客厅卧室,因为每一户总共也就十几平米,吃饭睡觉都在里面,卫生间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母亲邵子秋有咽炎,他们家又正好在公用厨房的下风口,这三百六十五天,每当有人在厨房起油锅,她就跟着咳个不停。
别问现在还有没有这种落后的房子?
每座城市,每个时代,只要有超出你想象的光鲜。
就也一定会有超出你想象的苟且。
肖赫白回到家,邵子秋正在厨房里煎小黄鱼,油烟的腥味呛得她咳个不停。
“妈,我来吧。”
肖赫白洗了手,摘下母亲的围裙系在自己身上,“不是说以后家里少买这种要煎要炸的菜了吗?这么大油,你嗓子不好,要弄也等我回来再弄。”
邵子秋倒是不介意,“剑锋……咳咳……剑锋打电话来,说要过来看你爸,这小黄鱼是他最爱吃的,我刚才去菜场,正好碰着人家收摊,两斤多才十八块钱,我就全给买回来了……咳咳……”
“又是他爱吃的,他爱吃让他自己妈给他煎去,干嘛老折腾我们家啊!每回来都好酒好烟伺候着,真以为自己是大爷呢!”肖赫白没好气道。
“吃醋了?怨你爸不疼你?”
邵子秋噗嗤一笑。
她年轻时是个大美人,现在虽然五十多了,但身材好,气质也好,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尚带几分少女的娇羞。
肖赫白自嘲笑:“我哪敢吃醋?妈,我自我定位很清晰,雷哥才是我爸的心头好,我啊,充其量就是个坐骑,需要的时候一个电话,叫我背着他去看病就行了。”
邵子秋轻轻叹了口气:“妈知道你心里有怨气,但你也替你爸想想,他从前那么威风的一个人,现在却成天躺在床上,啥都干不了,要不是有剑锋过来陪他聊聊天,说说最近又办了哪些案子,他早垮了……”
“所以雷哥才是我们的恩人?全家都要把他供起来是不是?”肖赫白讽笑道,“可爸最应该感谢的,难道不是你吗?那时候他命都快没了,要不是妈你没日没夜地在身边照顾,帮他翻身,帮他大小便,他哪有今天!”
“小白!”
邵子秋厉声喝止。
肖赫白没再说下去,手臂僵硬地翻动着锅里的鱼。
鱼肚子里淌着水,扔进油锅里的时候,油星子爆出来,溅在他手上,但他就跟没感觉似的。
“人这一辈子,哪有事事都圆满的?你爸在手术室里的时候,我就对天发过誓,只要他能活下来,不管残了、瘫了,我都伺候他一辈子,他现在能这样,我知足得很。”
邵子秋嫣然一笑,声音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
肖赫白心里发酸:“妈,你说要是当年没那个事儿,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什么?”
油烟机声音太大,邵子秋没听清。
“没什么……哦,对了,这个月的工资。”
肖赫白敛了敛情绪,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千块钱,交到邵子秋手里。
“怎么,改发现金了?”邵子秋接过,放在手里捻了捻,“数也不对啊。”
“哦,一个同事问我借钱,说家里有急事儿,我就借了,过俩月还我。”
肖赫白搪塞道。
“帮人是对的,我上个月还有点结余,问题不大,别急着催人还,昂?”
邵子秋接过儿子煎好的小黄鱼,用筷子重新码了码,摆盘摆得整整齐齐的端去屋里。
留下肖赫白一个人在厨房,眼圈被烟熏得发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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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剑锋是踩着饭点来的。
手里不仅提了他答应了的剁椒鱼头,还有好几个别的菜,都是从饭店直接打包回来的。
“哎呀,师母,不说好了菜都我来吗,您看您,又整了一桌子,下回要再这样,我可都不敢来了!”
“家常菜而已,你别嫌弃师母手艺就行!来来,快坐,你师父自打知道你要来,下午觉都没睡,伸长脖子等到现在!”
雷剑锋憨憨一笑:“师父,我抱您过去!”
他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抱起肖佑华。
肖佑华没瘫前也有一米八几,比雷剑锋还高,可在床上瘫了二十年,两条腿的肌肉已经全部萎缩,被雷剑锋像个洋娃娃似的抱在手里。
“剑锋啊,辛苦了。”肖佑华歉意道,“工作那么忙,还要来陪我这个残废人!”
“师父说哪儿的话,我这条命是师父给的,没有师父,就没有我!”
雷剑锋放下肖佑华,在他身边坐下,两手在肖佑华的腿上轻轻揉捏,“师父,我教您的按摩,每天都有做吗?”
“做又怎样,不做又怎样,傻孩子,还真指望着师父能站起来啊?”肖佑华笑,“行啦,师父知道你孝顺,但这么多年,我都已经习惯了,剑锋啊,师父只要你平平安安,多破大案重案,就比啥都高兴!”
两人正旁若无人、师徒情深,冷不丁肖赫白在一旁道:“爸,站起来是不可能了,但咱要是能有个电梯房,您就还能坐着轮椅去楼下活动活动,看病啥的也不总要我背,大家都方便。”
肖佑华脸色登时一沉,训斥道:“哪儿来的电梯房?成天不知道脚踏实地,净做白日梦!”
“这怎么就是白日梦了?局里领导年年来看您,主动提出要改善住房,还说要给您评劳模、评职称,是您自己铁了心,拒了一次又一次!”
肖赫白今天憋了一肚子火,索性也杠上了,不管不顾道,“爸,我就不理解,要套房怎么了,是给您荣誉抹黑了?还是就显得您堕落了?您都瘫了二十年了,这是您应得的,凭啥咱就只能吃苦,不能享受啊!”
“无耻!”肖佑华气得胸口一起一伏,“廉洁之风就是让你这种思想给破坏的!我……我说过,我做的那是一个警察该做的,不是为了荣誉,更不能有了一点功劳,就贪得无厌,让局里养我一辈子!”
雷剑锋赶忙使个眼色:“师父,你误会了,小白他不是这个意思,他也是一片孝心,想让您和师母过得舒服点儿……不如这样吧,你们搬我那儿去住,我新买的三房两厅,又有电梯,我平时上班,在家时间少,你们住过去还能帮我提高利用率。”
肖佑华固执摇头:“说什么傻话呢?你好不容易攒钱买的房,以后还留着娶媳妇儿呢!”
邵子秋也赶紧跟着转移话题,不让这父子再继续崩下去:“是啊,剑锋,你都老大不小的了,爸妈又在外地,这婚姻大事我们可不能不管……对了,下回来,我给你买个染发剂,把这白头发染一染,好好介绍个对象!”
“师母您就别费心了,我没打算结婚。”雷剑锋替肖佑华杯里倒上酒,“我的命是师父给的,这辈子除了好好工作,就是替师父养老送终,别的我什么都不想!”
肖佑华捏着裤腿的手紧了紧,他本来就是个热血的人,听了雷剑锋这话忍不住眼睛都湿了。
邵子秋尬尬一笑,内心轻叹一声。
儿子的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父子怨隙由来已久,说来说去,还是剑锋更得丈夫的心。
“哎呀,菜都凉了!剑锋,来,吃菜!都吃菜!”
邵子秋给雷剑锋夹菜,也给丈夫夹了菜。
“谢谢师母。来,小白,你也多吃点儿!”雷剑锋顺手也给肖赫白夹了条小黄鱼,没话找话道,“对了,说起这找对象,那还得看我们小白……
师父师母,你们是不知道,今天下午他就在局里呆了那么一小会儿,好几个姑娘跟我打听他!要不我看这样,再过俩月,我带他去参加我们公检法三家的联合相亲会,保证特抢手!这到明年年底,师父师母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了!”
肖赫白闷头吃菜,自嘲道:“雷哥你这是自嗨呢,就我们家这家底,姑娘来了都给吓跑了!结婚?你让人睡哪儿,挂墙上吗?”
肖赫白损归损,但说的也是大实话,他们家住房条件不好,他从初中起就只能在阳台上搭个小床,身量越长越高,得蜷着身子睡,不然脚就要露在外头。
但肖佑华不愧是老警察,这么大段信息滤过去,还是让他准确地抓出一个罅漏,瞪着肖赫白道:“你今天去局里干嘛?不用上班儿吗?”
“……”
肖赫白无言以对。
雷剑锋忙替他说:“师父,小白还没告诉您呢?他今天可给您长脸了!有个姑娘被人下了药,是他见义勇为,一下就把那家伙给撂倒了!真是虎父无犬子!”
“真的?”
肖佑华惯于苛责的眼睛里终于闪过一丝光亮。
那是他期盼了很久的兴奋与骄傲,声音也因为激动微微发颤:“到底怎么回事儿,跟爸爸说说。”
屋里很安静,全家人都在等待肖赫白开口。
肖赫白仍低着头,一门心思干他的剁椒鱼头,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小白,师父问你呢,快把经过跟师父说说,让他高兴高兴!”雷剑锋好心提醒。
肖赫白痞痞一笑,慢条斯理地吐出嘴里的骨头,用肖佑华最厌恶的吊儿郎当的口吻,轻笑道:“没什么好说的,我根本就不想救人,也不想当什么英雄!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