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仿佛漂浮在混沌的暖流中,四周的声音隔着水波般朦胧不清。
直到那个声音穿透迷雾,清晰而温柔地落在我耳边:“晚晚,还在刘奶奶家玩呀?还不回家和爸爸妈妈一起看电视?”
我怔怔地抬起头。
目光越过嬉闹的孩童,撞入一双含笑的眼眸。门口站着个年轻女人,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发,身穿暖黄色毛衣,身姿挺拔。傍晚的余晖为她周身镀上一层柔和光晕,美得让我瞬间屏住呼吸。
心脏猛地一缩,继而疯狂跳动。
妈…?
是妈妈。是三十年前的妈妈。
不是记忆中那个被岁月磨平了棱角、鬓角早已斑白的母亲。眼前的她明媚鲜活,唇角带笑,连眼尾的细纹都透着青春的气息。她就这样站在1995年的黄昏里,像一幅被我无意中闯入的旧照片。
喉咙突然哽住,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所以这里是刘奶奶家——我童年玩伴的奶奶。难怪我毫无印象,在我自己的记忆里,奶奶很早就去世了。
现实的重锤又一次落下。
我踉跄着爬下沙发,迈着还不协调的短腿扑向她,紧紧攥住她温热的手。那双手柔软有力,还没有后来操劳半生留下的薄茧。
“妈妈回家。”我用稚嫩的嗓音含糊地说。
被妈妈牵着手走在老式居民楼的走廊里,墙皮有些斑驳,空气中飘着晚饭的香气和淡淡的烟草味。每一步都踩在真实的水泥地上,红棉鞋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家门虚掩着。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熟悉的烟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两个年轻男人正靠在沙发上抽烟。电视里播放着春晚的热闹节目。靠外坐着的男人闻声转头——浓密的黑发,瘦削的脸庞,指间夹着香烟,眉宇间还带着未曾被生活磋磨的洒脱。
是爸爸。年轻得让我心口发紧的爸爸。
他对我咧嘴一笑,随意地挥了挥手里的烟,又继续和朋友谈笑。那是我记忆中几乎模糊的、父亲年轻时的模样。
妈妈轻声抱怨:“又抽这么多烟。”便拉着我绕过烟雾,走进卧室。
卧室布置得很朴素,但温馨整洁。我的目光急切地搜寻,最后定格在梳妆台那面椭圆镜子上。
我伸出小短手指着镜子:“要…”
妈妈笑了,把我抱到铺着碎花床单的床上:“晚晚长大了,知道爱美了?想照镜子呀?”
她取来镜子递到我手中。冰凉的木质边框贴着我的掌心。
我深吸一口气,望向镜中——
圆圆的脸蛋,软茸茸的短发,黑葡萄般的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惶。这张脸…我颤抖着伸手触碰镜面。这是我。是四岁时的我。是相册里那个被妈妈打扮成小公主、笑得没心没肺的小女孩。
重生了。我真的重生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狂喜还未来得及涌现,尖锐的疼痛先刺穿了心脏。那我的孩子呢?我那年仅六岁的宝宝,醒来后发现妈妈不在了,该怎么办?谁会在他做噩梦时温柔地安抚他?谁会在清晨为他准备早餐?
恐慌如潮水般袭来。为了确认这不是梦,我下意识地将手指塞进嘴里,用力一咬。
清晰的痛感从指尖窜起。
不是梦。这痛楚真实得残忍。
四岁幼小的身体终究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疲惫排山倒海般涌来,脑中的纷乱思绪渐渐模糊。妈妈轻柔的哼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那熟悉的气息包裹下,我攥着指尖的疼痛,沉甸甸地坠入了梦乡。
明天的太阳升起时,我将以四岁的身体,重新走过自己的人生。而这一次,我知道所有即将到来的遗憾与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