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很大,吴三胖披着风雪衣,站在长江边上。看着起伏的江水,他心里很乱,他在等陆健荣。
陆健荣又穿回原来在寝室里穿的那件紫色羽绒服。可以说他们的积蓄已经花光了,还向台湾的亲戚借了三万多块。
三胖看到老婆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陆健荣说;“赶快解散这些人,这里根本就是一个皮包公司,什么上司﹑什么奖金分配制度统统都是鬼话。”
接着陆健荣跟三胖说了她被金学好带到宾馆的经过。那天金学好是给她付了一晚上的宾馆费,她是得到了片刻的幸福,但这幸福根本就没有给陆健荣带来兴奋,她根本就没有体会到幸福的滋味。说实话她更多的是忧愁。她一个人住在宾馆里,狭小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的旁边一只矮矮的橱柜,里面有王老吉啤酒,陆健荣没有动这些,吃了肯定要钱,有一个长条桌子的抽屉里放着避孕套什么的,还有中华香烟三五牌香烟。她靠在床上,先打开了空调,空调器咝咝的转动声非常刺耳,她有气无力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机,电视里放着美宝莲的广告﹕“美来自内心美来自美宝莲!”一个女的涂着血红的大嘴,演示美宝莲的魅力,陆健荣知道这是个明星。又改换别的频道——打击传销,屏幕上出现的画面跟课堂里的画面是一模一样的,那些忠厚的农民,衣衫褴褛的农民,那些衣衫各异的农民工,那些失去田地的失土农民,那些嘴眉飞色舞的,吐沫星乱溅。公安局捣毁了一个又一个传销窝点。陆健荣打了一个冷战,她实际上已经明白了她做的就是这个东西,上级代理员说国家故意在媒体上打击,其实国家是在保护这些人。鬼话连篇!陆健荣好像才明白这完全是骗子打着国家的旗号为保护伞。他们所做的是牺牲了一大片成全一个人。雪白的被单包裹着她,使她感到犹如在医院里的感觉。那天晚上她发烧了,嘴唇起了燎泡。
第二天金学好没有露面,陆健荣打电话给她,也没有回应。她本来想立刻见到代理商,她拼死拼活地做行业,就是要做到上面看看,顶部的人究竟是什么情况。但是没有人知道代理商,这个行业其实就是这么几个人在搞。就是临海人在搞鬼。代理员金学好知道这是假的,她还在做,她的网下一帮亲戚们会有什么下场?金学好不会明知道是刺棵子,光着头往里钻,她很可能将收到的从事款装进自己的腰包。那么我怎么办?她不敢想了。这个该死的金传胜,挨尖刀的金传胜,这个配班房料的金传胜,你把我害惨啦!
三胖这些天显得瘦了,啤酒肚子也消了许多,姣好的面容出现了许多新生的皱纹。见到陆健荣的片刻,他一下子又苍老了十几岁,他勾着本来挺拔的腰杆,好像是肚子痛,其实他到处都疼,蛋子都受到了牵连。他一向都是乐观的,他高中毕业,在部队里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中共党员。他一接触这个行业时,确实被这个模式蒙蔽了,与其说被蒙蔽还不如说被金钱诱惑了。做了三年的行业,三胖总共才回家过两次,他不能回去,他不能两手空空回去。那一次回去在自家的稻场边看到杨华新,他先给他打了招呼,杨华新用鼻子哼了一下,根本没把他三胖当个人,好像他三胖在外面做的事情是个一文不值的事情,好好好到时我让你相信,有朝一日我三胖要用钱来砸死你。他发誓不挣到钱不回家。
课堂里所有人都跟他有丝丝缕缕的牵连,他们都崇拜他,他说话很有力道,这个课堂之所以能走到三年多没有瘫痪,可以说他三胖是主心骨,他用了很强的说服力使一个个将信将疑的人加入进来,他的说服力远高于金传胜,他将读过的诗书都用到了行业上来,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对待,他都了如指掌。可以说他知道这个行业不是人人都能做成,但是他不知道连一部分人都做不成,因为行业本身就是假的,一旦宣布这个行业是假的,他的颜面何存?
“三胖你去解散课堂吧,迟了就来不及了。乘上面的人还没有知道,把人解散掉。”
三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狠狠地瞪着陆健荣。
“你疯了,解散课堂怎么开口?你好好地回去,做你的代理员,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陆健荣站在凛冽寒风中,犹如一片抖索着的树叶。长江掀起了黑色的浪花,一辆巨轮呼啸着擦身而过。
初升的太阳放射着冷冽的光芒,太阳变得异常的小巧,边缘没有一丝红色,好像盛着白雪的一个盘子。三胖的脸上浸着汗珠,跟陆健荣对视着,好像他们是一对陌生人,一对深仇大恨的人。
陆健荣坚定地说﹕“你不去解散我去解散,我一刻都不想做了。”
三胖指着浪花翻滚的长江,眼里露出凶残的光芒﹕“你要去解散,就把你推进这里。”
“三胖你会后悔的。”
陆健荣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下,发出了痛苦的哀鸣。
一切都回归到原来的样子,以上有了五个代理员,他们都在装糊涂,你为什么要自作聪明呢,就这样糊涂着,学到这些年的行业知识,连装糊涂还成问题吗?
陆健荣经常来课堂里付出,她还是喜欢穿红色衣服,她还是那样健谈。不过她没有住宾馆,自己租了一个六十块一个月的房子,除了三胖去过谁也不知道。她觉得孤单了,以前不是代理员还能跟大家一起吃住,现在她的身份就不能暴露了,干这个事情和过去干地下党肯定差不多。
她也乐意出去走走,老呆在寝室里闷。她在外面闲逛,避着新田人的眼,安庆这个城的各个地方都有新田人的脚印,也就是台州人的脚印,要不是做这个劳什子行业,一辈子也不会来这里。东头的最偏远的地方住着马大赛一网下的人,西南角住着九山玉翠一个网下的人,靠商场的边角住着玉翠的姐姐及外甥的一条线人,人民路住着金传胜一条线的人,迎江区的公园边住着铜百和跟他相好的锡贵兰一线的人,算一下有四百多人加入了这个行业,一共集资多少?才一百三十万,专给一个人也只有一百三十万,四年多时间了,在这里消费了多少?一分钱没有挣到,蜻蜓吃尾巴自吃自,一家人开销起码都要损失了有二十万。到头来是什么也见不着。想到这里她苦笑笑,哎这都是自找的,在家里好好的偏偏听不得一句话,一个个都这么糊涂,四年多了拼死拼活地邀人,也才四百多人,这是这个行业最快的速度了,因为这些台州人虽然是农民,大部分人家底还是有一点的,要是换到穷地方的人来做这个行业,根本就撑不到这么久。加入的人是不止四百多,不能保证每一个加入的人都能有发展,没有发展的人丢了几千块钱只好回家,当然也有长时间没有发展的人,赖在这里不走的,陆健荣倒真希望自己就是这些没有发展的人,起码心里没有对不起人的负担。来的来去的去,何年何月才能凑出个一千万到五千万这个数目,出到一个代理商?明摆着的是个骗局嘛。
临海人的这个新田还是比较温柔的,骗子的胃口还是不大的。到后来陆健荣的亲戚在广西做传销,要交从事款三万,真是狮子大张口啊。这样的网速是快的,一般人根本撑不长久,半年之内没见什么真家伙,就要散伙了。那真是倾家荡产的生意,不过他们的大话说到比这帮人的还要惊人。陆健荣很庆幸,她虽然邀请了这么多人,但是没有人寻死上吊的,因为大家都还蒙在鼓里,一旦知道了是假的,会出现什么的局面真不敢想。目前弟弟陆建安搞得妻离子散,弟弟一个人就够她内疚了。她的亲戚害死自己同胞兄弟。也是这个套路,邀请自己最得力的人,把自己的弟媳妇邀来了,弟媳妇家里从事了两份,一家人歇了业,把家产变卖了,跑到广西坐板凳听课,到头来发现这是假的,钱被不知道什么人拿走了,弟弟受不了,只好一死了之。他们这个传销死了人疯了的人可多了。
陆健荣没想到无意中陷入了无底的深渊。就像天灾人祸躲也躲不过。
这是个双休日,她在南城街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汽笛喇叭声,人的喧哗声一片嘈杂,街上的行人都是陌生的面孔,他们或她们有衣衫华丽红光满面的充满自信的城市人,课堂里竟然敢嘲笑这些人跟新田人一比都是傻瓜人,真是太可笑了﹔有脸色漆黑如涂了一层锅灰的挑着担子的庄稼人,行色匆匆的,步履缓慢的﹔有上了老年斑的拄着拐杖的老人﹔有抱在怀里的小孩子,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引起了陆健荣的注意,她的眼睛在这个女孩身上一眨一不眨地瞅,反倒把孩子吓着了,以为遇到了拍婆子,(就是拐卖小孩的老太婆。)是的她想起了妞妞,上一年暑假的时候,妞妞来了这里,跟玉翠家的欢欢一起来的,小孩子机灵着呢,制度课和分享课都讲得滚瓜烂熟了。还赖在这里不走,要跟阿荷家的小海一起做行业,妞妞跟欢欢来的那天,小海讲课,这个通鼻涕的屁孩子,课讲得有声有色的,把欢欢跟妞妞崇拜死了,一定要向小海看齐。他们也要在这里做行业,行业做成功了再回去读书不迟。陆健荣没有同意,玉翠见陆健荣不同意,欢欢也不能留在这里。这也是自私的一面,她认为别的耽误了可以弥补回来,耽误了孩子就严重了。
妞妞你回家,妈妈迟不了一程子就要回去。读书是大事,挣钱有爸爸妈妈在这里,你在这里也帮不了忙。
那小海怎么在这里?
你不能比小海,小海妈很笨,做不成行业,他家的行业要小海来做,这是不一样的。小海现在比大人都会讲。以后行业成功了小海就是个能言善辩的小神童。
妞妞依依不舍地走了。
三十多个寝室,每一个都间隔着几里路的距离。为什么不把这些人集中在一起呢,这是外行人的疑问。本行人都知道,这是为了掩人耳目,目标太大会引起警察的注意,所以分布在各个地点,即使有一处被查了,还有几十处完好无损。这也是行业这么多年走过来积累的经验。陆健荣遇到过警察,那天她在讲课,三个警察上来了,她一眼观到警察进门的时候,就把粉笔一扔,混迹到听课的人堆里,也亏了这些警察没有经验,没认出讲课的就是她。因为警察认为,谁在讲课谁就是头子,其实,讲课的都是里面听课的人,他们由听课到讲课轮流转换。那天她吓坏了,要是被警察抓住,吃几天牢饭,在电视里亮相,人就丢大了。
警察问;“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做网络营销。”
“谁是你们的头子?哪个叫你们来的,把名字交代出来。”
“我们没有头子,我是自己来的。”
“都站起来排成队,一个个交代。”
警察说﹕“你们受骗了,赶紧回家吧。网络营销就是私自“非法集资。你们在这里不会有收入的。”
没有一个人说出谁是头子,没有一个人说他们投资了多少款子。大家都耷拉着头,警察怎么说就怎么应对,一个个就像文化大革命时的四类分子接受着上面人的教训,不敢抬头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这是行业规矩。不出卖上司,其实真正寻上司也是寻不到的。谁也没有见过上司。
这些人答应了警察说;“是,谢谢警察叔叔的关心,我们知道错了,我们这就回去。”
警察负责把他们送到车站,包了五辆客车,看着他们一个个上了车,这才放心地走了。只要警察一离身,这些家伙就下了车,又回到新田了。
这个跟警察捉迷藏的游戏玩了不少于十几下,有几个被警察认出来了的老油子,警察警告过;“再发现你们没有回家的话,就对你拘留处罚了。”讲是讲听是听,真把人逮着了,一个可怜巴巴的人,既不嫖娼又不赌博,没有犯过什么案子,拘留也没有意思,公安局里还要贴了伙食,这个帐警察还是会算的。
课堂完了,又要再找课堂。这个叫“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自那以后,讲课她都格外留个心眼,一听到楼梯的脚步声,立刻就停止讲课,钻到人堆里,使警察抓不住重点。
金学好的亲戚们有两个进了代理员,这是鼓舞着每个人向上发展的动力,催促着孕妇早产的催生剂。陆健荣还有很多新田人亲眼看着他们走上去的,这就是心里的目标,大目标是代理商,那个比较遥远一些,先得到小目标,渐渐地向大目标靠近,直到做到这一步,心里的落寞比以前更沉重了。陆健荣在一个菜摊子前停下来脚步,她在欣赏安庆人的三轮车,车把手在车厢的后面,好像临海家里的手推车。一个地方一个特色,这里的人很可能比较注重车厢里的东西,要是把车厢设计在后面骑车人就看不见车厢,会担心有人从后面带走了车里的东西。这是她初步的设想,她认为有点道理,因为在临海家里她曾经看见过有人拿走一个卖水果后车厢的水果。这些骑着三轮车的家伙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人,有水果贩子,满满一车各式各样的水果;有蔬菜贩子,花红柳绿的蔬菜;有鱼贩子,车厢里放着一大木桶水,晃荡晃荡的;有鸡鸭贩子,将鸡鸭用尼龙网罩着,那些头都伸在网外,鸡比较温和,低着头打瞌睡,鸭子咕咕呱呱,头一伸一缩,就像商议着逃跑一样;有鹅贩子,也是用网罩着车厢,这些长颈大白鹅,身子都肥肥的,公鹅的颈子长一些,腿也长一些,秃头红红有点突出,就像一个红皮鸡蛋,身子偏瘦。母鹅颈子短一些,腿也短一些,秃头比较平缓,身子偏胖,临海很少看到鹅。有卖小猪崽的,用铁丝的网罩着,经过哪里,哪里就有一股臊味,猪的颜色有几种,黑底白花猪,有全黑和全白的猪,还有一条秃尾巴猪,直把陆健荣看得眼花缭乱。
陆健荣在娘家也养过老母猪,一窝有时生下七八个猪崽,最多的生了十二个,这些小猪崽只有鞋底那么长,生下来就能站起来。老母猪是个黑毛猪,生了猪崽之后,它的肚子松垮得贴了地,体形瘦得像一片刀刃,生不到几窝猪崽就不行啦。老母猪吃得比较好,在快下崽的时候,全部用精饲料喂养,黄豆饼豆腐渣,为了小猪崽的健康,不得不下本钱。生了之后,为了有奶水,还是要给老母猪加餐,无论吃什么老母猪都胖不了,有那些小猪崽吱吱叫要吃,吵死了,老母猪看起来很烦。老母猪肉大发,她家的老母猪在没有生育能力之后,母亲用好饲料催它想把它催得壮实一些,杀了卖肉,这样的肉不能随便卖,要是卖给有老症候的人吃了麻烦很大。村里的一个有痔疮的人买了三斤肉,炖吃了之后,痔疮犯了,屙血把肠子都屙下来了,最后死了。还有一个有精神病的吃了老母猪肉之后,发作得没有了节制,见人就打,没人打的时候,发作不出来,就发出惨烈的叫声,好像挨了刀子一样,把全村的人都被搞得心神不安,这样的人跑到谁家谁家倒霉,把人家的家私打得一件不剩。被这样的人打了,没有法律保障,打死了也不偿人命。后来有人来找麻烦,说她家卖了使人犯病的猪肉,害死了人命。母亲反问人家,请问兄弟,你买的肉多少钱一斤?回答三块钱一斤。一般的肉多少钱一斤?八块。这就对了,这么便宜的肉,你还指望吃出好处来。卖出去猪肉是没有错的,至于犯病不犯病我们也不知道,知道了就不会卖给你家了,按照卖出去肉的情况看,大部分人吃了都没事,有的人要打官司,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母亲把猪肉钱还给了这家,就算我没卖肉给你,你家人有病不能赖到人家头上。陆健荣在猪肉案子买肉,一眼就能辨出老母猪肉,皮松肉紧,颜色赤红,烧不烂,吃这样的猪肉费柴火,吃起来如皮筋一样。好坏优劣,凭借自己的感觉去辨别的,有些东西鱼目混珠,让人无法辨别。就说新田吧,世界上确实有直销行业,做法多种多样的,所以就有人打着直销的旗号,招摇撞骗。安利是直销吧,卖安利也能赚钱,但是要得到一定的级别,一般的人都做不到那样高,安利的产品价格偏高,一般的消费者接受不了。陆健荣在临海就有人邀她卖安利,她嫌不好销售才没去。
陆健荣目送着安庆的这些牲口贩子,他们或她们穿着也像临海农村人那样,黄球鞋,粗布衫,扎脚裤子,为了方便踩三轮车,都把裤脚扎得紧紧的,拐进一个大铁门里的农贸市场。
陆健荣买了一把鲜嫩的小白菜,正欲回身,金传胜从后面拍了她的肩膀,她右手拿着白菜,用左手在他脸上煽了一巴掌。
“干什么打人?当了代理就目中无人了?
“有些人打他还嫌脏了手。”
金传胜一手托着陆健荣的下巴,皮笑肉不笑地说﹕“犯贱!长期吃素受不了吧,我来给你开开荤。”
陆健荣的脚狠狠地踩金传胜的脚。
僵持了良久。他手松了,她脚松了。四目对视,大有剜了对方的意思。
“一个人住宾馆孤单吧,晚上我来陪你。”
“别不要脸,人渣!”
陆健荣没有跟他谈行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