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风起青萍之末
弘治二年秋,苏州长洲县。
这时候的沈雪骄,还是宁医士的独女宁扶霜,年方十二,正是最桀骜不驯,好打抱不平的年岁。谁得罪了她,日常笑眯眯的小姑娘便会随手将又黑又粗的麻花辫一甩,抄起棍子追杀上三条街,非逼得对方连连求饶才肯罢手。
医家人嘛,走东串西,接触的人多,便想得开。宁医士数落了几次,见掰不过来,干脆费心多教教,让闺女医武同修,免得打不过人吃亏。
宁医士有祖传的医馆,有时也上门问诊,消息自然较旁人灵通些。譬如说今年县里最大的热闹,便是富绅袁学英重病难治,其妾室檀心正为袁氏族人起族学,以给袁学英积福。
管不管用不晓得,反正袁氏族人甭管嫡系还是旁支,纷纷兴高采烈找上门来,这个要求族学风水好,那个要求族学恢弘气派,更多的则是要求延请名师。得亏现年十八的檀心是脱籍瘦马,练有八风不动的本事,换个人早跟他们掀桌子骂街了。
宁扶霜跟着父亲去给袁学英瞧病的路上,忍不住小声抱怨:“有些人真是得寸进尺,族学嘛,是教书读书的地方,至于搞得富丽堂皇嘛!听说匠人备的料不够,正高价收购牛骨,说要捣碎做灰布。对了爸,什么叫灰布?”
宁医士温声解释:“就是油漆打底的东西。”
“可是朝廷不让杀耕牛,上哪儿弄那么多牛骨?”
宁医士笑了:“所以才高价收啊!你看都提几回价了,听说有人为了赚钱,连夜去挖前年啃过的牛骨头了!”
宁扶霜闻言提议道:“那咱也瞧瞧吧!要是合适的话,买点做药!”
正说着,巷子上方传来一把初初变声的少年音:“管漏泽园的大和尚真不像话,居然跟郭家兄弟合伙盗卖骸骨!你说死人骨头能干什么呀?”
所谓漏泽园,即收敛安葬无主尸骨和家贫无葬地者的地方,算是穷苦人家最后的归处。
父女俩齐齐顿住,顺着声抬头望去,但见墙后树影摇动,很快没了动静。
宁扶霜记得这里是一家客店的后院,圈着马厩和水井。
小姑娘愣了下,一丝丝战栗顺着脊梁骨攀援而上,明明是艳阳天,却让她冷得打了个哆嗦,她喃喃道:“人骨?牛骨?爸,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宁医士拧着眉头,快步朝巷子尽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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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去巷空,墙头探出了一个脑袋。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眼清隽,脸颊稍显瘦削,粗衣不太合身,显而易见的清贫拮据。
少年狡黠一笑,正要跳下树,就听院中响起一声怒吼:“陆燃犀你给我下来!前些天夜宿漏泽园你就不安分!赶紧下来,商队快出发了,你干脆别回扬州,待苏州得了!”
“好嘞!”少年撒腿跑过去讨好地笑,“师父莫气,徒儿这就去收拾!”
年约五旬的账房先生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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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对面便是袁家收牛骨的棚子,人不多,只零星几人端着盛了牛骨的盆或筐排队。
队伍前排,两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蛮横挤开众人,凑到管事跟前赔笑。两人均背了硕大的背篓,满满当当的骨头冒出了尖尖。
正是郭家兄弟。
郭家大郎叫郭升,模样周正,精明活络;二郎叫郭禄,五大三粗,做事冲动。原本兄弟俩搭档足以满足全家温饱,可惜摊上个滥赌的爹,将百亩良田败得精光不说,还欠了一屁股债,带累得兄弟俩生生活成了泼皮,有今天没明天。
宁扶霜家里就买过他家的田。二十年前,田不值钱,爷爷在世时一口气买了好几亩,全种了药,纳药材税剩下的,放医馆自用,划算且放心。
宁医士瞥了郭家兄弟一眼,径自进了棚子,搭眼一瞧,背篓上层确实是洗刷干净的好牛骨,可惜禁不住往下翻。他不顾仆役的不满,使劲抽出两根骨头,直接给气笑了:“肋骨呈弧形,腰椎横突长,你拿人骨冒充牛骨?!”儒雅随和的医士越说越气,厉声喝道,“你晓不晓得这些骨头都是要打碎做漆刷墙的!”
附近看热闹的人群大哗。
这是桩非常恶劣的事儿。时人在意身后事,谁都不想死后被人挖尸刨坟,剔出骨头,捣碎给漆匠做灰布。甚至有信鬼神的认为骸骨不完整,人便无法投胎转世。是以《大明律》对挖坟掘墓、损伤尸体的行为惩处非常严厉,纵遇大赦亦不宽恕。
刚要接钱的郭升二话不说,抢过钱就跑。
正躺椅子上闭目养神的管事,闻言一骨碌跳起来,眼疾手快捞住他,匆匆瞥了眼才从称上撤下来的骨头,勃然大怒:“好你个做花手心的小赤佬,唔笃真是烂木头氽勒一条浜里,蒙老子头上来喽!你们干这阴损事儿,也不怕遭天谴!”
“都是骨头,咱又分不清,跟牛骨在一起,那当然也是牛骨啊!”郭升护着钱,油腔滑调地笑,“咱这可都是过完称的,钱货两讫!总不能您看打眼了吧?”
“屁!”张管事狠啐一口,劈手夺钱,“明明是你故意蒙老子!拿来吧你!”
几个家丁七手八脚按住郭升,强行去掰他的手。郭禄见状把背篓一丢,仗着体格强健,扑上去一手丢一个,很快便将道路清了出来。
郭升顶开身上的家丁跳起来,拎起背篓大喊:“走!”
张管事气得直跌足,抻着脖子大喊:“我家心姨娘说了,你哥俩以后休要再来做工——”
郭升攥着钱跑得飞快,甚而还能回头“呸”一口:“长洲县又不止你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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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兄弟俩显然低估了事态的严重性,不到下午,长洲县有头有脸的人家都将郭家列入了拒绝往来户。自郭升的老子去后,他再一次成了人嫌狗憎的存在。
“挨个狗屁倒灶的河房女!”郭升捂着肿胀的腮帮子,蹲巷子里骂骂咧咧,“还有弯个多管闲事的宁医士,不就是几筐骨头,漏泽园多得是!都是些没家没后的穷鬼,官府都懒得管!至于么?!老子迟早要他们好看!”
郭禄闷不吭声数着钱,忍不住发愁:“又到赌坊催债的日子了……”
说曹操曹操到,才说到赌坊,兄弟俩头顶就投下了一片阴影。
替赌坊拉客、讨债的宁顺宏带着一群人堵在了巷口,朝他俩似笑非笑:“今儿个挣的钱呢?”
看见宁顺宏,郭升又是一肚子气。
宁顺宏和宁医士,明明都是宁家人,可人家宁医士光明磊落、儒雅随和,宁顺宏这个族弟却急功近利、不干正事,见天儿逮着自己要债。转念想想戳穿自己坑蒙拐骗勾当的宁医士,郭升默默划去了“随和”二字。
“你也别恼我。”宁顺宏漫不经心拍拍腿上的尘土,“兄弟干的就是这个,收不上来钱,我得挨罚!”
郭升不想交,今日出了意外,明天还不知着落在哪儿,他手里得留些救急的钱。青年深吸一口气,急急思索片刻,慢慢开口:“有个外地商队的细伢子,坏了我的事儿。哥哥陪我走一趟,没准儿能榨出点辛苦钱。”
宁医士那架势,分明是早有怀疑,再想想前几天与他们同宿漏泽园的外地商队,想想那个探头探脑的小子,郭升哪还想不到是有人多嘴多舌。宁医士和袁家他不敢得罪,收拾个外地来的细伢子还不行么?
至于是不是少年说出去的,有什么打紧的,只要宁顺宏能从外地商队讹出钱来,短时间内便不会再惦记他们兄弟。
死道友不死贫道,自己倒霉,何如大家一起遭殃。
宁顺宏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好整以暇地拍拍手,答应了。
以郭升和宁顺宏为首的一群汉子,浩浩荡荡直奔客店后门,堪堪堵住了要启程的商队,吵吵嚷嚷要求交出少年。
少年年纪再小也是自己人,还是账房先生收的学徒,商队自然不肯,好声好气试图把事情糊弄过去,最后找茬的图穷匕见——要钱,一口价,二十两银子。
账房先生登时急了:“呸!帽子坎到眉,不是强盗就是贼!什么找人,我看你们分明是想讹钱!”
“说谁贼呢?!”宁顺宏一把摘下帽子,暴跳如雷,“老子可是良民!奈个老三老四的,不会说话就换人来!今儿个老子还非得见到那个碎嘴子的细伢。奈把人叫出来,哥几个立马走人;不然咱就耗着,反正唔笃一排连牵耗不起!”
商队的人纷纷变色,犹豫着要不要弃卒保车。
有机灵的伙计见势不妙,连忙跑向客店大堂,大约是想喊人帮忙。
就在这时,郭禄蓦地一指二楼:“在那!那小子在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