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身影在栏杆后一闪而逝,随即传来“噔噔”的下楼声,显然是打算一人做事一人当。
宁顺宏一把推开极力阻止的账房先生,狞笑着大步上前——
此时少年的身影已出现在楼梯上,喊人的伙计还未回来,路过的行人纷纷躲远——
“哟,那么热闹!”少女清亮的嗓音突兀传来,带着点懒洋洋的味道,“族叔您胳膊好啦?我爹才给你接了没多久吧?好勤奋哦!”
宁顺宏僵住了,一寸寸回过头来,望着后门抱臂而立的宁扶霜,强行挤出一丝笑:“阿霁怎么来了?乖,你……”
宁扶霜微笑着踢起一段三指粗的棍子,担在腿上,双手握住猛然发力——
“咔嚓!”
动静并不大,但清脆的断裂声真真切切传入了在场每个人耳中。
宁顺宏瞳孔微微颤了颤,惊恐地倒退两步,屁都不敢放一个,灰溜溜带人撤了。他自家事自家知,跟过来的兄弟全是些银样镴枪头,比不得小姑娘自小习武,真打起来,指不定吃亏的是谁。别的不说,宁扶霜豁出去,专盯着他一个人收拾还是能做到的。
族里就宁医士一个会治病的,得罪不起。
撑腰的一撤,郭家兄弟面面相觑,悄悄跟在队伍后头跑了。
“谢谢,谢谢!”账房先生洋溢着劫后余生的笑容,连连道谢,“幸得女侠拔刀相助,否则我等可就麻烦了!”说着,他伸手招呼停在楼梯上的少年,“燃犀,快过来!”
陆燃犀一眼就认出这是早上他忽悠过的女孩子,不由有些尴尬。他确实对郭家兄弟的做法不满,可他人生地不熟不想出这个头。早上瞧着父女俩像是有身份的,他就故意躲树上说给两人听,指望着对方能伸张正义。
行不行的听天由命吧!
结果小姑娘确实把事情办成了,不过结局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宁扶霜笑眯眯斜睨他一眼,大度地摆摆手,示意商队赶紧上路,免得夜长梦多。
路过女孩子时,陆燃犀小小声地道了谢:“多谢。”顿了顿,他又加了句,“等你去扬州,我给你带路。”
骡子“嘚嘚”出门,人影渐渐远去,巷子里传来老账房带着笑的声音:“真给人带路?”
“真给!”少年人掷地有声。
“不要钱?”
少年没了声响。
“你个鬼六三枪的细伢子!”老账房笑呛了,“连个大话都不敢说!”
少年没好气地顶他:“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我兜里又没钱!”
商队哄然大笑,笑声顺着风儿飘散。宁扶霜站在客店后门,一时间竟不知是该追上去踹少年两脚,还是该装没听见。
许久,她“噗嗤”笑了。
宁医士背着药箱,等在巷子口,看闺女神情愉悦地出来,不由笑道:“揍高兴了?”
“没揍!”宁扶霜撇撇嘴,“宁顺宏在呢,总不能真个闹到族里去,让人给我定个殴打尊长的罪名吧?”
“他不敢。”宁医士想了想,解释,“《大明律》禁赌,他一赌坊媒子,张扬出去按律要受杖责。”
“诶,这样么?”小姑娘眨眨眼,诚恳请教,“那他要是没脑子,想不到这节,非要往族里告呢?他爹是族长,又是粮长!”
所谓粮长,简单来说,便是敦促乡民缴纳粮税的人,担任者往往是当地的大户,其权力除了收粮运粮外,还有清丈田亩,编造赋役册籍,对百姓道德劝化,以及参与乡村诉讼等。俗话县官不如现管,对底层百姓来说,粮长比县衙更不好得罪。
“那你哭得可怜点呗!”宁医士掂了掂药箱,云淡风轻地提醒,“然后半夜套他麻袋嘛!多收拾几次就乖了。记得蒙上被子再揍,免得留下外伤。”
宁扶霜大开眼界,她就说,她爹年轻时也是个拳打四方的暴脾气,怎么可能成个亲就收敛得渣都不剩,合着是学隐蔽了而已!
“嘭——”
破破烂烂的茅草屋外,一壮一瘦两道人影接连飞了出来,女人哀戚的哭声,男人嚣张的笑声,不分先后灌入耳朵,搅得人脑子都快炸了。
郭升狼狈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往屋里冲:“仇爷!仇爷您行行好,再宽限几天,我妹妹才十三,还是个孩子!”
“几天?”额上带疤的壮汉嗤笑一声,“你先前说白事不吉利,要等你爹下葬后再还,三七又七七,你算算这都多久了?连本带利,是越滚越多!升啊,趁着小娥水灵,你把她给我,我给你免个十两八两的,你也好喘口气,总好过让你那死鬼老子拖累死,对吧?”
瘦瘦小小的郭小娥,跟蓬头垢面的郭母,当场抱头痛哭。
宁顺宏带着自个儿小弟缩在一边,垂着头不敢吭声。他们迟迟要不上来账,赌坊派打手仇必胜亲自来了。
郭升抹了把嘴角的血沫,勉强压住脑子里的昏沉,喘着粗气打商量:“仇爷,我爹欠了二十八两,利滚利,您就算免了十两,隔段时间照样是笔巨款。这不公平。”
“公平?”仇爷狞笑一声,隐隐要发火。
郭升抢在他开口前,飞快地给出自己的策略:“我家有地!我家原先有上百亩地,只要仇爷跟我合作,随便拿回来几亩,就能抵了这二十八两!”
“郭升你当我傻?”仇爷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侧脸,啐一口,“你爹早八百年就把地全卖了,你上哪儿弄地?赎?现在这地什么价你不晓得啊?你饭都吃不起了,拿什么赎?再说都快秋收了,人家让你赎么?”
“我们可以打官司!”郭升呼吸急促,条理清晰,“现任知县黄兴德恤民,最偏袒我们这种没饭吃的小民,以前有人要回来了!”
仇爷若有所思,掸了掸衣服坐下来,沉声道:“说下去。”
“之前出过一桩案子,有个穷亲戚拿自己的几亩田做抵押,跟富户借了一大笔钱做生意,后来生意亏本,还不上银子,穷亲戚就想把地要回来。”郭升脑子飞速转动,越说越顺,“黄知县觉得是富户强抢民田,非但判田地归还穷亲戚,还让人打了富户三十杖。”
仇爷怒气渐消,声音堪称和煦:“你想从哪位买主下手?”
郭升知道自己赌赢了。
今日的屈辱轮番在眼前闪过,宁医士正气凛然的呵斥,张管事鄙夷讥诮的嘴脸,袁家心姨娘高高在上的吩咐,兄弟俩四处碰壁的做工之路……他深吸一口气,口齿清晰地吐出一个名字:“宁顺则宁医士。他家那五亩收成最好的药田,原先是我家的。”
仇爷带人走了,茅屋内外一片狼藉,郭母抱着郭小娥小声啜泣,流下了劫后余生的泪水。
郭升抹了把嘴角的血,吩咐正在收拾东西的郭禄:“去打壶酒,路上薅点菜,晚上我去隔壁找孙敬祖聊聊。”
“他?”郭禄诧异,“哥,咱家没钱了。饭都吃不上,还喝酒?”
郭升轻笑了下,伸出舌头舔掉手腕上的血,眸中闪着嗜血的色泽:“你道那桩抵押田的案子是谁给我讲的?我得去问问细节。孙敬祖这人,如今混得潦倒,是因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论做讼师,长洲没几个比他强的。”
“大郎啊!”郭母犹豫了下,小声道,“宁医士人不错的,跟咱无冤无仇,你,你非得……”
郭升阴冷地瞥她一眼,淡淡道:“要不,让仇爷把小娥带走?不相干的人倒霉和自家人倒霉,你选一个吧!”
郭母闭嘴不言,怯懦地低下了头。
秋风呼呼吹着,吹散了一切礼义廉耻,人之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