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争田
云川纵2023-07-18 12:002,256

  县衙衙役上门时,宁医士还在就着黄酒啃螃蟹,酒意上头,说话就有点肆无忌惮。

  “阿霁我跟你讲,你年纪不小了,该装一装了!你好好跟隔壁秀才娘子学学行走坐卧,争取钓个金龟婿。夫婿进门,不满意你再好生调教嘛!凭咱爷俩,还收拾不了一个小炮子子!”

  坐旁边绣花的妻子沈氏,闻言立即抄起搁手板丢他,嫌他瞎教。

  宁医士轻松躲过,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嘿了声:“话说他家那儿子,周旋清,才十六,县试府试都过了。等明年春过了院试,那又是一个秀才公!知根知底,性子温润,多合适!”男人醉醺醺地撺掇,“闺女,上去啃一口尝尝!”

  大明科举,从低到高依次分为县试、府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其中前三项合称童生试,通过后便能取得生员身份,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秀才”,童生试第一名则称为“案首”。周旋清县试、府试排名均靠前,很得前任知县欣赏。

  沈雪骄没吱声,拎着剥了一半的虾,探头瞧了瞧他的眼睛,转头对沈氏肯定地点头:“醉了。姆妈你有什么要问的赶紧问,他肯定配合!”

  沈氏哭笑不得地放下绣绷,边起身往厨房走,边叮嘱女儿:“你看着他点,别让他出去丢人。我煮点醒酒汤。”

  两名衙役就是这时候进门的。

  “宁医士,郭升告您低价强买民田,您得跟我们走一趟。”

  “低价强买民田?”宁扶霜微愣,困惑望向父亲,“咱家近几年买过田么?”

  “不是,是二十年前买的。”人吃五谷杂粮,有三灾八难,衙役也是人,总有生病的时候,是以态度尚算客气,“小娘子赶紧给宁医士醒醒酒,换身衣裳。咱们这位县太爷,嗨!规矩忒多!”

  宁扶霜谢过衙役,将两人让进来沏了壶茶,待沈氏按着丈夫收拾好,小姑娘又悄悄给衙役一人塞了一包药茶,乐得两个汉子眉开眼笑的。

  折折腾腾好一会儿,宁医士人是醒了,走路勉强平顺,就是说起话来总慢上半拍,怎么瞧怎么靠不住,急得母女俩汗都下来了,宁扶霜不得不亲自跟了过去。

  今儿个是放告日,前来递状子的人有点多,一行人在县衙外等了等,才轮到宁医士上堂。

  知县黄兴德是个半耷拉着眼皮,八字纹极深的中年人,三甲同进士出身,自觉亲民恤民,实则出口就是佶屈聱牙的之乎者也。他抬眼一瞧双颊发红、酒气冲天的宁医士,上来先带了三分不喜;又瞧瞧衣服打着补丁,却干净乖顺的郭升,心眼不自觉偏了。

  郭升敏锐察觉出这点,“噗通”跪下,泪眼汪汪地陈述:“太爷,宁家二十年前趁着我家变故,欺我家急用钱,家父不通俗务,用五两银子买走了我家最好的五亩田。长洲县的良田哪能一两银子一亩啊,这说破天也是欺负人啊!求太爷为小民做主!”

  宁医士闻言勃然大怒:“郭升,说话要讲良心!当年令尊滥赌,一夜之间输出去五六十亩田,买田的又岂止宁家!是你爹着急出手,双方均无异议,这都二十年了,你来告?”

  “我爹是让人做局害了!他不是天生的赌徒!”郭升唯恐知县厌恶,慌忙喊道,“太爷,我家为此事告过,县衙应当留了卷宗!”

  黄兴德抬眼目视西席先生曾立,山羊胡的清瘦文士微微颔首,示意确有此事。

  “我管你什么缘由,一码归一码!”酒意带起了脾气,宁医士没好气地道,“当时市价如此,纵使低了些,那也是双方商量好的价钱。更何况你爹一口气出手那么多田,怎么可能卖上价去?那时节有人买就不错了!”

  两人吵闹不休,呱噪得黄兴德眉头越皱越紧,他猛不丁出声:“可曾过割?”

  “过,过割?”郭升傻了,好半晌才仿似想起了什么,微微瑟缩,声音小了下去,“小人愚昧,不太懂。”

  “就是办理田宅买卖的过户文契。不过割者,一亩至五亩,依律笞四十。”曾立解释了句,转头向黄兴德小声道,“东翁,一地一俗,江南不兴这套,大家都如此,没法追究的。”

  黄兴德不太高兴,案子套不上《大明律》,这让他无所适从。

  曾立起身凑过来耳语:“东翁,这地卖得确实亏啊!如今江南地价差不多十两一亩,宁家不缺这五亩地,这事儿办得……不地道!”

  宁医士抬头望见两人的眼神,心头“咯噔”一跳,醉意彻底醒了。他大声抗辩道:“太爷!国初新离兵革,地广人稀,田不值钱,成化年间真就那个价啊!这二十年间,轻徭薄赋,百业俱兴,什么东西不涨价?总不能我二十年前买只鸡,现今再算是亏是赚吧?都鸡生蛋,蛋生鸡多少轮了!”

  黄兴德斜倚着椅背,右手拍左手半晌,问:“郭升,那你想如何?”

  宁医士心都凉了。

  郭升振奋起来:“小人想赎回祖产!当年卖给宁家的五亩田,小人也不计较压不压价了,这些年就算白给宁家种的。小人省吃俭用凑了五两银子,想求太爷做主,准许回赎!”

  宁医士气得鼻子都歪了,偏偏黄兴德露出了深觉有理的神情。他叹息一声,自知无力回天,颓然退了一步:“这田都种那么多年了,总不能你上下嘴唇一碰,说赎就赎。这样吧,我给你加价到每亩八两,五亩田四十两,扣除二十年前的五两,总共给你三十五两,如何?”

  “一个要回赎,一个想加价?”黄兴德有些迟疑。

  曾立立即道,“确有先例。江南有‘找价’成功的,亦有允许回赎的,人人都赞当地县尊恤民!”

  “先例”和“恤民”搔到了黄兴德的痒处,他放下心来,决定尊重原告的意思。毕竟宁医士瞧着不像缺钱的,吃点亏没什么,与其屈贫民,何如屈富户!

  宁医士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官司,输掉了打理二十年的田。

  他浑浑噩噩走出衙门,满眼迷茫,不解地问闺女:“咱家仗势欺人,恶意压价?”

  宁扶霜愤懑难平,扶着父亲上了驴车。

  宁医士越想越气,嘶声怒吼:“二十年了啊!二十年了!他爹卖给我爹二十年了!双方老人都没了!凭什么啊——”

  是啊,凭什么呢?

  精心侍弄了二十年,现值五十两的田,让一泼皮拿五两银子赎走了。

  关键县衙觉得有理有据,此案还将作为知县“恤民”的政绩。

  父女俩是怎么都想不通这是何道理!

  驴车辘辘启程,劈开了汹涌人流。

  天际“轰隆”一声闷响,阴云笼罩苏州,秋雨将至。

  

继续阅读:1.4.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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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归者的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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