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扶霜无数次回忆灾难是怎么发生的,最初只是一堆掺杂人骨的牛骨,一笔赌坊急于收回的债务,一桩莫名其妙的官司,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最终却导致事态无可挽回。
大雨来了,田要还回去了,可是快成熟的药材还没来得及收。
宁医士忍痛雇了佃户冒雨抢收,整个人脾气坏了许多,已经绷不住那张儒雅随和的皮了。
宁扶霜披着蓑衣给父亲送饭时,正赶上仇必胜带着赌坊的人过来接收良田。
雨是真大啊,如线如鞭,狠狠抽打在人身上,生疼生疼的。远方一片白茫茫,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郭家兄弟头戴斗笠,闷不吭声蹲在不远处,静静望着双方争执,仿佛他们争的地不是郭升刚赎回来的。
事实上,田的确跟郭家兄弟没关系了。赎田的五两银子是赌坊给的,打点衙门的门路也是赌坊自有的,郭升全程就出了个人。
他冷冷望着雨中来来往往的人影,嘲讽一笑,不知在笑自己,还是在笑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人。
“这是我的药材!田判给你们,药材可没判给你们!”宁医士站在没脚踝的雨水里,大声抗议,“再说我跟郭升的官司,有你们什么事儿?!”
仇必胜站在一块巨石上,挥臂一划拉,喊道:“郭升把田给我们啦!抵了他爹的债!赶紧走,现在这田是我们东家的了!”
接二连三的变故彻底激怒了宁医士,他袖子一撸,拦住要下田驱赶佃户的打手们,冷笑:“来来来,我看谁敢,能的你们!十多年前,老子拳打四方的时候,你们还不知在哪儿呢!”
“宁医士,我们也是给人干活,您别难为我们。”仇必胜鞋子进了水不舒服,他边踢掉鞋子,边敷衍劝道,“您要不服,自去跟我们东家说去,别……哎呦!”
说话间,双方动起手来,宁医士不愧是练家子,三两下就把气势汹汹的打手扔飞两个,踹倒一个,正要收拾最后一个,仇必胜情急之下亲自跳了下来,然而雨天路滑,他又赤着脚踩中了石片,“呲溜”滑了出去——
魁梧的汉子狠狠撞上了宁医士,撞得他仰面栽倒,后脑重重磕在了石头上。
血,洇了出来。
猩红液体自后脑处汩汩流淌,顺着雨水流进了田里,来不及渗进泥中,便随着水流涌向了下方。
郭升呼地站了起来。
“爸——”宁扶霜丢开饭篮,跌跌撞撞扑过去,哆嗦着手去摸他脑袋。
温热的血淌了满手,烫得宁扶霜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男人呼吸渐渐停了,连救的机会都没留下。
宁扶霜抬起头来,愤恨扫视在场所有人,最后将目光定在了郭升身上。
那眼神真冷啊,如刀如刺,盯得人血流几乎为之静止。
郭升手足无措,一度忘了呼吸,好半晌嘴唇才翕动了下,“咕嘟”咽了口吐沫。
宁医士毕竟在长洲县有些名望,赌坊赔了银子,县衙杖责了仇必胜等人,可是悲剧已然造成,死者无法复生。
宁扶霜没爹了。
前些天还跟她胡扯的父亲,静静躺在棺椁里,再不会笑眯眯给她撑腰,纵容着她笑闹随心了。
这年秋天发生了很多事,足以让宁扶霜记一辈子。
其一便是富绅袁学英殁了。
从医家的角度来看,秋天早晚温差大,天气变化大,百病多发,宁医士生前曾隐晦提到过,凭他的医术,仅能保袁学英勉强过个年。谁成想宁医士一走,袁学英也没挺住。
宁医士三七那天早上,周旋清去袁家还书前,还跟宁扶霜唉声叹气,说与袁家其他人不熟,以后书不好借了,总不好老去叨扰心姨娘一个孀妇。
周旋清温文俊逸,小有才名,乃长洲县有望夺得院试案首的人选之一。他父亲前些年去了,少年守了三年孝,导致参加科举的年岁比同辈才子们大了些,好在学识扎实,文章做得灵气十足,颇得大家赏识,是以他一出孝期,明里暗里想要结亲的人家就踏破了周家门槛。
宁扶霜很喜欢往周家钻,有时父亲没空指点她医术,她就抱着医书去找周旋清,左右都是书,少年才子帮忙解释些词句还是可以的。
不过现下她是没钻研医术的心思了。宁氏在长洲县不止他们一家,相比宁医士家三代单传,其余人家可兴旺得很。人多吃饭的嘴多,族里某些人就起了歪心思。起先是有关系近的亲戚暗戳戳想往她家塞继子,没多久医馆孙掌柜愤愤过来告状,说有宁氏族人抓了药不付钱,乱七八糟的事儿汇聚在一起,直搅得宁扶霜一个头两个大。
沈氏是从无锡嫁过来了,娘家一时帮衬不上,她又不能撂下宁家的祖业,带着女儿回娘家住,亦愁得数夜难以安寝,跟着女儿喝小半月的甘麦大枣汤了。
晚饭时,隔壁周家蓦地传来了吵吵嚷嚷的声音,中间夹杂着妇人悲戚的哭声。
宁扶霜忽然想起周旋清整日未归,该不会出事了吧?
她扒着墙头瞧了瞧,但见隔壁院里影影绰绰,一堆人正护着一个趴在辇上的血人往屋里挤,周旋清的母亲吴氏呜咽着不断呼唤儿子的名字,最后则跟着神色凝重的老医士。
老医士还是从宁家的至仁堂请来的,是她家的坐堂医士。
宁扶霜心头“咯噔”一跳,顾不得重孝在身,连忙跑去了隔壁。
卧房里血气浓郁,周旋清面色苍白,人已然半昏迷了。他双手和腰臀处淋漓着鲜血,衣服黏在了血肉上,瞧着甚是骇人。
赵医士拉住宁扶霜,小声问:“令尊亲手制的金疮药还有么?”他伸手指了指里间,脸色很难看,“我医术不如令尊,怕是保不住他的手和腿。”
宁扶霜倒吸了一口凉气,失声惊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就还个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