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午时三刻,艳阳高照。
虽然已是初秋,可阳光照在身上还是燥热难耐。
保定府东城最大的天府酒楼前,站着三个人。
正中间的是恒山剑派的掌门人陆棠清,陆棠清须发微白,一身紧凑的紫衣,颇具仙风道骨。
陆棠清是地地道道的山西人,不但官话说得好,山西方言也不错,为人豪爽仗义,路过恒山的朋友都会受到他的殷勤接待。
陆棠清不但剑法卓绝,而且酒量不差,四年前他连喝十斤汾酒之后还亲手杀了北面魔教的三个高手。
在江湖中传颂得最多的一件事是陆棠清两年前带人北上,深入大漠中的魔教腹地,捣毁魔教分坛三个,亲手诛杀魔教高手十六名,负伤九处。江湖中的英雄好汉们都因为没能亲自参与亲眼目睹这件盛事而遗憾。
如今,陆棠清已经四十有六。
他逐渐成为中原武林的顶梁柱之一。
左侧一个靠着红木联匾的麻衫道人,三十岁不到,一张与世无争的脸,背后的一柄剑却是号称“恒山七宝”之一的青云剑。
青云剑在江湖中可算是排名前三十的名剑,可是背剑的人更出名,是恒山前任掌门不让真人的关门弟子,陆棠清的小师弟景玄子。
右侧一个枯瘦的汉子,像是骆驼一样,一双眼睛却精气逼人。
最可怕的却不是他的眼睛,而是他的一双手骨突嶙峋,手臂颀长,手指枯硬有力,内家的掌力爪力一定不错。
枯瘦汉子道:“姐夫,要不我去迎一下?”
显然他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陆棠清斜眼看了他一眼,他便低下了头。此人称陆棠清为“姐夫”,应该就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金刚铁爪”韩坤。
江西韩家是世家大族,二十七路分筋错骨手也许还比不上少林的三十六路大龙爪手,但至少也已经差不多了。
能劳动这三个名震一方的人物等了一个早上的自然不是等闲之辈。
如今,万重山的镖已经失了手,这虽然对鲁大师没什么影响,但是对整个武林确实不小的挫折和恫吓。
现在,当然不能再出任何乱子了。
路过的江湖人聚集在一起,已经开始指指点点。大人物总是要被人议论的,这是永远不可避免的。
想要行走江湖,出人头地,就要能够接受别人的议论,这也是无可避免的。如果没有人议论你,那只能说明你还不够有名。
而有好的议论就一定会有坏的议论,这更是无法避免的。这道理就像是人有手掌就一定会有手背一样。事实上江湖上很多的流血火并就是因为接受不了别人的坏的议论。听喜不听忧永远是人性的劣根。
只有强者,才无惧别人的议论。恰巧陆棠清、景玄子和韩坤都是这样的强者。
有人道:“你们可知天府酒楼里住的人是谁?”
“听说是‘铁臂金手’鲁盛鲁大师。”
“听说最近到保定的人都是为他老人家来的。”
“这就难怪他们三个像傻子一样站在门前了。”
陆棠清轻轻咳嗽了一声。
韩坤正准备教训一下出言无状的人。
“他们这么恭敬,在等什么人?”
“会不会跟神虎镖局丢掉的镖有关?”
“很可能。”
“听说那一趟镖,都是翡翠珠宝、古玩字画,每一件都价值连城,难怪树大招风了。”
“听说最不值钱的是夜明珠,一颗只值十万两银子,可这样夜明珠,足足有二十颗。”
说话间,只听得不远处健马轻嘶,马蹄达达,车声辚辚,转瞬间三架精美豪华的马车就已经停在了天府酒楼的门前。
人们既没有看到精美的马车,也没有看到拉车的良驹。
因为为首的车上插着一杆旗,锦白的旗面上绣着一只腾飞的雄鹰。
有人惊呼:“飞鹰旗。”
轩辕孤鹰独霸辽东三十余年,威名震惊关内外,地位和魔教的老魔王丁焰已经不相上下。鹰旗所到之处,如他亲临。
据说,北面魔教的老魔王一直不敢南下,就是顾忌轩辕孤鹰。甚至有一种更可怕的说法魔教其实也是轩辕孤鹰掌控的,辽东飞鹰教只是他的幌子,老魔王丁焰是他的分身。
而且当今江湖公认的四大高手,除了神秘莫测的铁琵琶和辽东的女霸王,就是老魔王丁焰和轩辕孤鹰。
但不管怎么说,轩辕孤鹰的地位是没有人敢否认的。
有些人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无法超越的传奇,他也正是这样的人。
为首的马车跳下来一个青衫的青年人,对着陆棠清长揖道:“晚辈廖长春奉家师轩辕孤鹰之命,特从辽东护送公孙妙手、诸葛无死、徐阎王、李病四位神医入关,供陆前辈差遣。奉上人参、灵芝、雪莲、血参各十株,麒麟果六颗,千年太岁一尊。”
听完廖长春的话,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
毕竟能够同时见到四位神医,比见到当今天子还要困难。
廖长春的态度从容镇定不在陆棠清之下,像这样的人一切都有分寸,你无论把什么事情交给他,都绝对可以放心。
陆棠清笑道:“贤弟辛苦了。”
廖长春回顾道:“请四位神医下车。”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
可天府酒楼的老板陈胖子却火烧屁股地冲了出来,面色泛白,浑身颤抖,大喊道:“鲁大师他老人家死了。”
鲁盛在江湖上的名号并不差,武功也不弱。
自从当年被尊为“第一妙手”的周裕山先生仙去之后,若论冶铸之术,只有四个人,鲁盛正是其中之一。
武林中的英雄好汉都渴望能够巴结到他,如果能得到鲁盛亲手打造的兵器,那真是比读书人中了状元还要光荣。
现在鲁盛居然已经被人杀了。
鲁盛仰面倒在地上,一把利刃洞穿了他的胸口。桌上的酒菜一点未乱,青瓷碗里的一碗酒也还没有喝下去。
可惜他已经永远不能再喝酒了。死人是不会喝酒的。
一袭白衣的诸葛无死围着酒桌和鲁盛的尸体转了几圈。干瘦的李病倚在一张太师椅上,静静地看着鲁盛。
诸葛无死道:“看来鲁大师是在跟人喝酒的时候被杀的。”
陈胖子吓得哆嗦:“今天并没有人陪大师喝酒。”
徐阎王笑道:“别怕,凭你还杀不了鲁大师。”
韩坤大喝一声:“难道真是魔教的人?”
听到“魔教”两个字,挤在门外大院里围观的人群骚乱了一阵。
陆棠清蹲在鲁盛的尸体面前看了看。
景玄子问道:“什么伤?”
陆棠清叹道:“刀伤。”
徐阎王道:“肯定是刀伤,而且是一流的快刀,一刀就已经致命,鲁大师倒下,血才渗出来。”
除了鲁盛的身下,别的地方确实没有血迹。
李病忽然插口道:“不对。”
徐阎王道:“哪里不对?”
李病道:“是刀伤,可用的是剑法。”
用刀使出剑法杀人,真的瞒不过李病这种高手吗?
徐阎王笑道:“在下倒是要请教李兄。”
李病道:“我就是看出来了。”
徐阎王讥讽道:“敢问李兄还看出了什么?”
李病忽然闭嘴不说话了。
江湖人都知道李病和徐阎王有宿怨,李病可算是当今天下第一的神医,为人虽然脾气怪异,但是宅心仁厚,受他恩惠的人何止过万。有童谣唱道:李病出手,阎王快走。
这童谣正犯了徐阎王的忌讳。
行走江湖的人,就跟行军打仗的大将一样,是最忌讳人名地名的。而且同行如仇,所以李病和徐阎王的过节不浅。
想不到这一次徐阎王借题发挥,居然不依不饶。
“李兄难道看得出杀人凶手?”
公孙妙手收起了擦手的丝巾,打哈哈道:“陈老板,麻烦你安排一桌酒席,我看大家也都饿了。”
公孙妙手人称“千面妙手”,这不但是夸他易容术妙绝天下,也说他通晓人情世故,一张脸因时而变,时而红脸,时而白脸。
陈胖子点头如捣蒜,千恩万谢出去了。陈胖子忽然发现,夹杂在一群大人物中间也不是那么舒服的事情,阿谀逢迎的马屁精也不见得就有多好受。他已经决心要改一改拍马屁的毛病。
廖长春也拱手道:“四位神医请移步。”
“就在这儿吃。”屋子里居然挤进来了一个人。
一个奇怪而孤独的年轻人,他不管在哪里似乎都是格格不入的。他当然就是独孤藏。
稳重的陆棠清居然笑了笑:“为什么?”
独孤藏道:“因为我也想吃。”
徐阎王傲然道:“这里没你的座位。”
独孤藏道:“我可以站着吃。”
独孤藏旁若无人,走到桌子边端起那碗酒,居然倒回了酒坛。
酒坛子里的酒就溢了出来,像鲁盛的血。
独孤藏若有所思道:“七月初九是鲁大师的寿辰,大家都是来祝寿的。”
廖长春忽然道:“你就是独孤藏?”
独孤藏道:“你没认错。”
廖长春解释:“你的人我虽然没有见识过,但是你的刀我却一路听着来的。”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的刀我听得多了,但是你的人怎么样?我还是想见识一下的。
这是在下战书。
独孤藏道:“我也刚好想打架了。”
一向沉着冷静的廖长春居然率先出手了。
“刺鹰剑客”廖长春在关外的威名就相当于陆棠清在关内一样,他的“飞鹰三十二剑”早就青出于蓝,不在轩辕孤鹰之下。他腰间的长剑一旦使出,就尽显阴狠歹毒,凌厉霸道,如鹰击长空,如大雪崩顶。
廖长春的剑已经望胸刺去,如游鱼穿水一样轻快平稳。
这一剑非但不阴狠凌厉,反而温柔至极。
近年来江湖中的剑法已经很少有这么温柔的剑招了。
独孤藏却猛退三步,反手撩起一刀。
刀光阻遏了剑势,廖长春的剑招起了一个惊人的变化,满屋都是剑光闪烁,一剑竟然变出十一个杀招。
这么凶险的时候独孤藏不退反进,犀灵刀刺了过去,用的刀法居然和廖长春刚才的剑法一样。
“够了。”
李病一拍椅子扶手,两块木屑击出,一块打在廖长春的剑脊上,一块打在独孤藏的手腕上。
刀光剑光同时消失。
独孤藏后纵一下,撞碎窗棂,几个飞身起落,逃出了天府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