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藏大吼一声,发了疯冲进了丁家村西面的一个杂货铺,揪着店老板的衣裳,道:“给我找个女人,给你一百两。”
老板接过一片金叶子,一溜烟跑开了,没一会儿就从路上拉来了一个做杂工度日糊口的女人,像是一个夜叉,衰败而又丑恶。
老板关上门窗,退到后院。
他卖三年的杂货也挣不了一百两银子,据说这一整夜他都没有睡好,高兴地哼唱了一夜小曲。
独孤藏抱住了这个女人,她脸上脖子上的皮肤像是坑洼粗糙的肥肉,让他直犯恶心。可他不在乎了,他立刻闻到一种吃过大蒜的口臭,很久没洗澡的酸臭,衣裳上腐烂的味道,腋窝下面的狐臭,头发里的油臭,还有一种皮肤中透出了哈馊的体味,他简直连肠子心肺都想吐出来。
可比起这些味道,他身体里的毒发作才让他控制不住。
他疯狂闻着这些味道,仿佛终于得到了满足。
闻了很久,独孤藏跌坐在一个麻袋上,把两片金叶子扔在那个女人面前,咬牙道:“赶紧走。”
女人刚离开杂货铺,独孤藏就开始不停地呕吐,吐完了胃里的饭菜糊糊就开始吐酸水,吐完了酸水就吐胆汁。又酸又苦的气味呛得他眼睑刺痛,流下了眼泪。
独孤藏不是没经历过生死的人,可是这种生不如死的折磨,却几乎要让他变成一堆烂泥了。
犀灵刀就在脚边,他却连伸手将它抓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犀灵刀本是他的生命,他的光荣,也是他的尊严。如果现在他丢了这把刀,只怕活不到日出的时候。
独孤藏闭上眼睛,想把最近的事情都捋一下,自从他离开洛阳往保定来,事情就变得诡异离奇。最关键的一点是,如果仅仅因为犀灵刀的刀谱,鲁大师根本就不会死,更不会牵扯出子虚乌有的山河社稷图。
虽然已经是初秋,蟋蟀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夜里还隐约可闻,时不时附和着鸡鸣狗吠声。独孤藏微微笑着,觉得一种空虚的满足。
这个红尘,毕竟还是可爱的。
蟋蟀的声音忽然被不知什么打断了,独孤藏下意识地抓起了刀,轻轻整理好衣裳,仍旧闭目躺着。
一行人慢慢地沿着屋外的青石板走着,灯笼摇摇曳曳,他们的行动轻捷没什么声音,可却有杀气。
独孤藏心里笑了,杀气停在了这杂货铺的外面,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
没有上门闩的门被人用内力轻轻推开,光亮照了进来,照在独孤藏的脸上,他还是没有动静。
一个声音轻轻道:“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富翁,为什么要睡在这样的狗窝里装死?”
“我听说越有钱的人脾气越怪。”
“哦!原来如此。”
独孤藏已经不能再装睡:“你们来的可真巧。”一句话说的来人脸色铁青,气氛一下子僵硬住了。
独孤藏睁开眼睛,来的人居然是一心、一尘,谭如意,还有两个锦衣华服的世家弟子,神色高傲,腰悬长剑。
独孤藏只好道:“几位怕不是来请我吃夜宵喝酒的。”
谭如意斜眼冷哼:“像孤独兄这种大富翁,怕是看不上我们这种穷朋友请客。”
“大富翁?谁是大富翁?”
“不管谁杀了鲁大师,夺了那趟生辰纲,都会变成大富翁的。我多希望那个人是我。”谭如意反手握上了腰间的刀柄,他不相信他的雁翎刀快不过独孤藏的犀灵刀。
独孤藏笑道:“洛阳第一世家,齐家才是大富翁。如果我的眼睛不花,来的是天叶、天茂两位仁兄吧?齐家这一辈的高手,根深叶茂,就来了两位。谭兄就是要钱,也应该找他们要。”
齐天叶道:“既然认识我们,就赶紧跟我们回去认罪。”
独孤藏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们,我只是凑巧认识你们用的松纹古剑。”
齐天叶大怒:“你的意思是我们兄弟还不如一把剑咯?”
独孤藏道:“我的意思你们要请人回去,至少也应该客气点。你们的大哥齐天根是南少林的俗家弟子,二哥拜泰山掌门夏侯金刀为师,据说他们可都是谦谦君子。”
谭如意满脸凶横狰狞:“为了三千万两黄金和鲁大师一条命,就是天大的君子也要变成小人了。”
齐天叶的长剑已经挥了出来,左手上的灯笼根本不影响他出剑的速度和力道。
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只有拔刀。
独孤藏后背一用劲,人已经抢上前,一上前,这劈下来的一剑就落空后。独孤拔刀,横着一刀,急削五人的膝盖。
五个人四散退开,灯笼却被刀光削成了两半,烛火落在了石板上。
独孤藏的人也还坐在石板上,从还亮着的两盏灯来看,他面色泛白,头发凌乱,眼光冷酷,竟有点像冤死的恶鬼。
谭如意一脸小人得志:“看样子,大富翁是受了伤。”
一心道长厉声道:“只要你说出那批生辰纲在哪,杀鲁大师的事情我们既往不咎。”
独孤藏拄着刀,快要虚脱了,身子里要命的那种感觉又袭上了心头。
可他仍旧侃侃而谈:“人是不是都有两张脸?江湖中那些人若是看到你们这张脸,一定失望得很。”
四柄剑,一柄刀,呈碾压之势压顶而来,刀剑未至,杀气已经透过了皮肉穿进了骨头,骨髓几乎都刺痛起来。
烛火已经全部熄灭,结局似乎已经注定。
独孤藏像个滚地葫芦,在地上翻转逃开,可他高估了自己的速度,一心、一尘的两柄剑已经刺入他的后背。
剑尖顶在后面的骨头上,钻心地疼,独孤藏一声怒吼,扑到了谭如意的身上,扭手一刀,“叮叮”两声爆响,削断了齐家兄弟手上的松纹古剑。谭如意大惊,一掌打在他的胸口。
独孤藏被打的飞了出去,在空中一个扭身落地,身形急急往后退。两柄剑又追了上来,谭如意和齐家兄弟在后面掠阵,这一场他们只赢不输。
独孤藏只觉得忍无可忍,停住了脚步,一招犀牛分水,向着两柄剑中破了过去,两柄剑的威力居然生生被劈开。犀灵刀在手上一翻,变为乘风破浪的杀招,一刀破下去,将谭如意的肩臂削掉了一块肉。
独孤藏一手扣住齐天叶的腕子,往后一扯,挡住了回身的两柄剑,他的人冲到了几丈外。
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愿意杀人。
那一招乘风破浪,刀尖如果再偏三寸,就能将谭如意整条手臂砍下来,比厨子用菜刀切豆腐还要快。没了用刀的右手,就等于杀了谭如意。
一心、一尘,齐家兄弟还是追了上来,他们绝不可能放过独孤藏的。
独孤藏不在乎,想要杀他的人,现在保定府没有一百,只怕也有了五十。他本就不在乎自己的生死,可他在乎鲁大师的生死。如果能用他一条命换杀害鲁大师的凶手,他现在毫不犹豫就会横刀自刎。
背上的伤口在不停地流血,痛入骨髓,身上那种让人发狂的感觉反而没有了。
痛苦有时候也能成为一剂良药。
独孤藏转进昏暗的小巷子,跳进菜园,再跳出墙外。如此几次,终于摆脱了身后的人。
独孤藏也不知道自己躲到了哪里,他在一个废弃的后院里的凉亭上,终于停了下来。
他靠着石柱,心想:要是能够这样静静地睡着了,哪怕在睡梦中安安静静地死掉也足够了。
这样安逸的感觉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快要天亮了。
独孤藏终于还是被人找到了。
可来的人只有一个,谭如意。
“多谢你手下留情。”谭如意也不是那种不知好歹的人,他说完,僵硬的脸上露出一丝友善的微笑。
独孤藏也对着他笑了笑,能够给别人一点快乐的时候,他向来不会拒绝。
谭如意将手上的纸包和酒都放下,取了点刀创药给独孤藏裹伤口。他裹好了之后才席地而坐,把一包隔夜冷肉打开了,卤的并不怎么样的猪头肉,和一些切的厚薄不匀的猪心猪肺。
独孤藏笑得很凄凉:“我喜欢吃猪肺。”
“那猪心是我的。”
前一刻还拼死拼活的敌人,现在却成为了一起喝酒的朋友。这世上的事情,根本没有道理可讲。
独孤藏向来心软,不知道怎么拒绝别人。别人只要对他热情,他通常都会马上忘记别人的坏处。
“猪头肉一人一半。”
“酒也一人一半。”谭如意说着,就抓起坛子喝了一口。
“韩烈的死有没有什么内情?”独孤藏慢慢咀嚼着腥冷的猪肺,舒服的感觉慢慢流入他的肠胃。
谭如意叹气道:“没有,我们也看不出那个小姑娘的身手。可是,我们都怀疑最近出现在保定府的那个小虾米姑娘,就是杀死韩烈的人。”
“韩烈信她而死,她的来头,不会太小。”
谭如意点头:“比廖长春和四大神医都大。”
这世上,来头比四大神医更大的毕竟已经没有多少了。
独孤藏道:“你们怎么会找到那个杂货铺的?”
“是一心,一尘,我们一直跟着你。”
独孤藏点头:“一直跟着我的,只怕也不止你们。”
谭如意道:“你知道保定府现在有多少人想杀你吗?”
独孤藏吃着肉,就了一口酒:“说来听听,江湖中如雷贯耳的那些名字,听着总是比较舒服一点。”
谭如意道:“想杀你的人,至少有三十五六个,其中有几个是谁也得罪不起的。”
“浙江盛兴镖局总镖头何天鹏,江西隆威镖局总镖头司徒易,运筹帷幄的金算盘,号称‘不死疯魔’的唐战,湖北谢家的‘杀神金刚’谢景生,北派谭腿第一人谭无手,‘玉面蟾蜍’萧天灵,江湖最有名的花花公子南宫浪……”
独孤藏苦笑:“够了够了,我就是聋子,也听过这些人。再加上王胜天、沙猛、陈天茂、廖长春这些人,我只怕我跳进锅里煮,都不够他们吃。”
谭如意道:“活着虽然困难,但死也没那么容易。”
谭如意的目光很奇怪:“他们都说鲁大师是你杀的,所以那三千万两的宝贝一定是被你劫走的。”
独孤藏不屑:“若真是被我劫走的,我也不用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谭如意笑了:“你说活着重要还是钱重要?”
“当然是活着重要,死人再有钱也没用。”
谭如意扶着柱子,慢慢站起来,天色已经微微发亮。
“你说得对,既然你没有动那笔钱,那么你可以去死了。”谭如意的声音阴鸷深沉,一转身,已经拔刀在手。
独孤藏这才发现自己浑身虚弱,绵软无力。
独孤藏握住刀柄,淡淡道:“酒里有药。”
按说独孤藏这种也算半个老江湖,是不该上这种当的,只是最近千头万绪,难免心力交瘁。
“药在肉里。”谭如意讥笑道,“杀了你我也会有很多钱,虽然没有三千万两,但做人不能太贪心。”
“你真的以为这一点迷药能迷住我?”独孤藏后背上一热,居然站了起来,身上那种颓疲已经消失不见。
谭如意吓得跃出凉亭。
“你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杀我?”
“是你要杀我,不是我要杀你。”
“我偏偏不信这个邪。”谭如意大喝一声,抢身而上,眨眼间就劈出了十七八刀。
疾风刀,快如疾风,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干净利落。
独孤藏闭上了眼睛,双手高举犀灵刀,短刀本就不适合双手刀的,现在他这一刀看上去竟然有点滑稽。
他使的是刀法里最为的常见的劈华救母,这一招虽然刚猛,却没有后招变化,一招过后,生死已决。
一刀劈下,两人的刀光都已经消失。
谭如意看着独孤藏,动作全都停顿。
“告诉你两件事,鲁大师是我义父,我不可能杀他。第二,那批宝贝绝不可能有三千万两黄金,你们都被人骗了。”
谭如意的眼睛里都是不可思议,然后是愤怒,追悔莫及和痛苦。雁翎刀“哐啷”掉在地上,从左边锁骨到右边肋下的刀口开始喷血,然后他就直直扑倒在独孤藏的脚下。
他至死也想不明白,独孤藏明明已经中了迷药,怎么还有力气使出这一刀?这一刀明明是竖劈下来的,为什么到了他的身上却是斜的?
可他终于明白,活着虽然困难,但其实死也很简单。
独孤藏只知道求生的欲望涌上心头,他鬼使神差站了起来,这一刀出手,他已经彻底虚脱。
他也倒在了地上,他倒下去的时候,晨光刚好洒在他的脸上。
他一个劲冒冷汗,现在一个小孩子都能杀了他。他看着谭如意的尸体,有点痛心,他刚刚把他当成朋友,他却出卖他要杀他。人世间为什么永远无法避免这种尔虞我诈的悲哀?
独孤藏闭上眼睛,不愿意再看谭如意的尸体,缓缓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