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知府衙门后衙的停尸间里,二十多盏灯火照亮得如同白昼。
死尸的腐臭味混合着草药的味道,直冲人脑门。
喜鹊冲出门吐了两次之后,终于好受一点了。
银如风皱皱眉头:“没这么难闻吧?”
过来围观的一众武林高手都有点受不了,但是为了不在人前示弱,只好强撑着。
银如风道:“唐前辈请援手。”
唐门掌门人唐千仞就向前几步,双手撒了些药粉,屋里的臭味马上就减弱了。唐门果然有他的独到之处。
人们纷纷夸奖起唐千仞,唐千仞很受用。越是老前辈就越贪图虚荣,若是年轻人也许还只是一时的逞强好胜。
唐千仞笑道:“我不是消散这个味道,我是麻痹了你们的嗅觉。”
银如风道谢:“今天晚辈之所以冒昧请前辈一定要来,就是想请前辈鉴别两样东西。”
唐千仞捋须,满目得意:“好说,好说。”
人都是喜欢被夸奖奉承的,有时候有事求人给人戴戴高帽子简直比送礼的效果还要来得快。
银如风将喜鹊给他的白瓷瓶递了过去:“晚辈被人用这种药迷晕了整整六天,想请前辈看看这是不是唐门的?”
唐千仞揭开塞子,只闻了一下,脸色已经变了。
“唐门的千日醉,你哪里来的?”
银如风一指喜鹊:“这位姑娘给的。”
唐千仞的脸色再也掐不住,怒目而视:“哪里来的?”
喜鹊低着头怯生生地道:“我不知道,有人给我,让我迷晕这位银大人,说一天就给我一千两。”
唐千仞白了她一眼:“见利忘义的小人。”
银如风劝解:“前辈不要动气,容我慢慢说来。”
“杭州城作祟的夜叉,就是这位胡风胡老板,还有这位拐子吴。”
周围一阵惊叹的声音,都纷纷表示难以置信。
“我刚到杭州,就被迷醉了六天,我醒来我们一群人就推断出了番天印,然后决定找天绝门的余孽。”银如风向着喜鹊,“那个时候你知道藏不住,索性旁敲侧击一句话就挑明了。你本不该说那句话的。”
“可巧合的是,我们刚刚一出门,就在永安街上遇到了蓝衣夜叉,夜叉还打伤了高百炼和廖长春。也就是这位被人灭口了的胡风胡老板。胡风在富阳街上卖龙王像,富阳街距离新月楼很近,所以喜鹊和他是串通好的,否则这件事就解释不通。”
银如风一指停尸台,上面有两块番天印,两张夜叉面具。
“这就是从胡风家里搜出来的番天印和夜叉面具。”
另一块印和面具,当然是从拐子吴那里搜出来的。
“当然,一块印和一块面具什么也证明不了,有凶器不代表杀了人。”
银如风上前,撕开了胡风的胸口:“这就是高家的铁环打的,铁证如山。”
胡风的胸口,一道铁环打出来的紫黑色瘀痕,是旧伤。
“也正是受了这个伤,所以他才被人灭口了。”
喜鹊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我不知道,真的不是我。”
银如风长长叹了口气:“你们早就计划好了,王炎风和徐玉都在你那儿喝了酒死在了永安街上,你们算准了我们会从你那里开始查。当然,不管多少怀疑都证明不了你参与,可你实在不该出手。”
喜鹊摇摇头:“我不会武功。”
银如风道:“那永安街上的龙清泉,卢可嫣是怎么死的?”
喜鹊对答如流:“被夜叉打死的。”
银如风道:“你当时若是不喊那一声,我都几乎要认为那是夜叉打死的了。可两个高手死得无声无息,我不得不怀疑。”
喜鹊很委屈:“我害怕我就喊了。”
女人通常都是胆子小,遇见了夜叉杀人,吓得喊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你要是喊,就该在夜叉落地的时候就喊,只可惜那时候龙清泉和卢可嫣已经死了,你喊不过是为了掩饰机簧的声音。我一直装作他们被夜叉打死,就是为了不打草惊蛇。”
银如风上前,掀开两块白布。
龙清泉和卢可嫣的面目清灰,狰狞可怕。
“得罪了。”
银如风将人翻了过来,撕开他们的后背,两个手掌按了上去。铁追和高百炼上去帮忙,只看见两根针缓缓从两个人的后背升起来。
唐千仞冷着脸,拔起一根针:“这是唐门的追魂针,没有毒。”
银如风将喜鹊的脸抬起来:“你还有什么话说?”
喜鹊流泪满面:“我……我……我不知道。”
银如风气极反笑:“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今天这么多高手在场,没人为难你一个姑娘家,你就说谁指使的,还可以饶你一命。”
“否则就凭千日醉和追魂针,老夫就可以将你立毙于掌下。”唐千仞的话说得恰到好处。
每一个门派本就有自己不能被冒犯的规矩。
银如风道:“每个人都有秘密,秘密都是藏不住的。只要找,总能找得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是你也懂这个道理,那就千万不要做昧着良心的事情。如果每个人做的事情都能无愧于心,那就算真的是到了阎王判官那里,也能够理直气壮的。
银如风最后警告:“你不说,我可要说了。”
银如风拿过高百胜手上的卷宗,展开。
“这份关于天绝门作乱的卷宗,想必大家都已经看过了。”银如风抽出最后一张,“最后一张,大家尤其看的清楚吧?”
“胡风就是韩真真,拐子吴就是冯惊雷。”
躺在地上的拐子吴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这个秘密知道的人本来就不多,可是却没有瞒过这个年轻人。
“韩真真在入天绝门之前是太原神虎镖局的镖师趟子手,镖师们经常做一件事就驾马车,也叫赶趟子。驾马车就一定会用带长木柄的长鞭。”
唐千仞忍不住问道:“那又如何?”
“用鞭子主要靠的是臂力和腕力,可带木柄的长鞭,一定要靠手肘的力量才好把握。”
每个人都在尝试着,想象中,然后恍然大悟。
既然手肘一直控制着木柄的方向,那手肘上一定会留下茧子。
“我见到胡风第一眼就怀疑他是韩真真,所以就问他是不是到过咸阳古道,他否认了。可惜现在死无对证。”
银如风撩起了胡风的袖子,右手上就是一块硬茧子。
死人的秘密有时候比活人说的更值钱更有用。
银如风把脸凑到喜鹊的面前:“我一直希望你是银鸽,可你不是,那银鸽在哪?他是谁?”
银如风环视众人:“如果你说银鸽是谁,我保证在场的武林前辈都不会伤你一根毫毛,而且每个人给你一笔钱送你走,让你一辈子衣食无忧。”
“对,快说啊。”人们催促着。
喜鹊摇着头,嚎啕大哭:“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银如风轻轻道:“你真要我继续说吗?”
喜鹊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猛然跪下磕头:“你杀了我吧!银大人你是好人,行行好给我个痛快。”
“杭州府那么多百姓都是无辜的,你怎么不成全一下他们?我本不想逼你一个女人的。”银如风的目光变得像是刀子,想要把喜鹊千刀万剐。
“既然是韩真真和冯惊雷都在了,那银鸽也一定在杭州府。那唐剑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唐千仞忍不住道:“唐剑那个狗杂种在哪?”
青城掌门人吴清扇也忍不住道:“唐剑在哪?我要剥了他的皮。”
唐千仞瞪了吴清扇一眼,忍住了怒气。
“既然你身上有唐门的千日醉和追魂针,那我只好推测唐剑已经死了。喜鹊你本来是唐剑的夫人。”
“今天擒拿冯惊雷的时候,我一直把后背露出你,就是等你出手,结果你很沉得住气。”
喜鹊痛哭着,颤抖着缩成一团。
银如风蹲下去:“冯大侠别来无恙,你可知道银鸽是谁?”
冯惊雷摇摇头:“我若是知道他是谁,我死都要咬他一口。”
银如风道:“你当然已经想明白了你和韩真真是被他出卖的了?”
“卖那么多的龙王像,我就算有十个徒弟,每个人都是两只手画画,不吃不喝不睡,一天一人画一百张,也没有那么多。”
此地无银三百两,韩真真和冯惊雷的脸上就等于被人写了“我有问题,快来查我”。
徐成缨问道:“那灵隐寺是什么问题?”
银如风摇头:“相信廖长春他们一定很快可以带着答案回来。”
转而又问冯惊雷:“你真的不知道银鸽?”
“他先前说他打探到了天王判官在杭州,要我们一起动手,除了他。想不到被他算计了。”
银如风追问:“你还知道什么?”
“说实话,我们只知道天王判官是一个男人,别的一无所知。”
银如风道:“可割头的绝不是你们两个。”
冯惊雷摇摇头:“只有天王判官那个疯子才能干出这种事,他要祭天,他要当王。”
银如风神色一紧:“祭的是谁?什么时候祭?”
冯惊雷还是摇头,他已经是个老人,也已经灰心绝望了。
“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我只希望天王判官死后我再死。”冯惊雷脸上一抹沧桑无奈的笑,“我倒是要等着看看这个把头藏在裤裆里的王八蛋是谁?”
冯惊雷在交易也是在恳求:“小兄弟,如果你能找出谁是天王判官,那我就说一个惊天的大秘密跟你换。”
“这秘密是关于魔教的吗?”小虾米的声音似乎从天而降。
独孤藏道:“我们已经知道了谁是银鸽,谁是天王判官!”
冯惊雷挣扎着想要起身,背上的伤却让他疼得龇牙咧嘴。
“谁?是谁?快告诉我。”
“不要着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做。”独孤藏摩挲着犀灵刀,掌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银如风道:“灵隐寺的事怎么样?”
独孤藏道:“青隐禅师、韩真真、冯惊雷都是被人设计出卖了,背后的人似乎非要弄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出来告诉大家,他们有问题。”
小虾米道:“青隐禅师居然是当年的诸葛玉面易容的,真正的青隐禅师只怕已经遭了毒手。”
诸葛玉面,四个字一出来,不少人唏嘘感叹。
独孤藏蹲在了喜鹊的身边:“你不说谁是银鸽,我也知道了。唐剑死了,你是他夫人,你又宁死也不肯说银鸽是谁。”
“你是青楼女子,你这么袒护他自然不会是因为爱情,那只能是因为恩情。唐剑是不是银鸽杀的?他对你有救命之恩?”
喜鹊忽然像是变了一个人,跳将起来,冲向了唐千仞,可被银如风一把扣住了脉门。
“唐千仞你杀了我啊,还有你徐成缨,我害了你儿子,你也杀了我。淮南鹰爪门姓王的有没有来?你们一起杀了我。”喜鹊发了疯一般,狂吼怪叫,挣扎着挥舞着要打人。
人群之中,一支轻灵的长剑闪烁之间就停在了喜鹊的咽喉上。
是徐成缨。
“谁是银鸽?”徐成缨的剑在颤抖,剑尖不停的摇晃,像是一条凶猛可怕的毒蛇。
徐成缨在不停地克制自己,若不是看在这么多武林同道的份上,只怕徐成缨也顾不得一派宗主的身份,要强行迫供了。
江湖中的人,多多少少也都会几下子邪门歪道。当然,江湖中的人,多多少少也都会爱惜颜面,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意丢脸。
几个人劝住了徐成缨,徐成缨收剑,气得不停地咳嗽。
剑撤回去,喜鹊破口大骂:“唐剑就是个杂种,畜生,这种人死了也要下地狱。唐剑就是个王八蛋,他根本就不是个男人。你们男人全都是王八蛋,没一个好东西。我只恨不得你们被乱刀分尸,死了都要喂野狗。”
银如风松开了手,喜鹊解开自己的衣衫。
衣衫滑落,一具赤裸裸的女体呈现出来。有人自重身份,已经撇开了眼睛。
喜鹊转身,后背上一个淡淡的乌青色手印。
唐千仞也动容:“这是唐剑修炼的毒掌。”他说着就已经出手,手贴到了那个掌印上。
喜鹊吐出一口血来。
这样的一掌,想必隔三差五的就让喜鹊疼得生不如死。
唐千仞从怀里的瓷瓶里取出一粒药,递给了银如风。
银如风将那药丸喂给了喜鹊,将地上的衣衫给捡起来,披上。这样的惨剧他不是没有见过,可每次见到他还是很悲哀。
有这种丧心病狂的男人,就永远会有这种水深火热的女人。这也是永远无法化解的悲哀。
“来人,带到牢里,严加看守。”
独孤藏凑到喜鹊的耳朵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为了防止骚乱,小虾米举起了她那一块风云绝杀令:“各位前辈请相信我们,这两个人翻不起浪的,真正可怕的是天王判官和银鸽,他们背后一定有人,光杀了他们还不够。所以还需各位前辈援手。”
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出人头地。
王胜天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独孤藏道:“现在我们既没有证据,也没有线索,只能等。我相信一定不用等多久的。”
人们只好散去。
独孤藏道:“铁大人,麻烦你知会一下胡大人、施大人,调集杭州周围的大小工匠,我要造船。”
铁追愣住了:“这是……”
独孤藏解释:“我们要造九煞龙王,而且就在西湖边造,让杭州城的人都看到,否则就真的失了人心了。”
铁追一脸不可思议:“真的能造出九煞龙王?”
“相信我们。”
人们都离开之后,银如风才长长叹了口气。
银如风道:“你刚才和喜鹊说了什么?”
独孤藏道:“我说了银鸽是谁。”
银如风道:“你什么意思?”
“我就是这个意思。”独孤藏看着高百炼,“我需要你帮个忙,否则我没办法证实天王判官的身份。”
高百炼强笑了笑:“独孤兄不要客气,请说。”
“你现在就带你兄弟回到山西。”
高百炼的脸上已经有点勉强:“好,月底之前我一定想办法赶回来。”
高百炼带着他的兄弟也离开停尸房。
小虾米叹道:“这世上的秘密永远都在意料之外,你不相信也没有办法。”
银如风幽幽道:“我只是怀疑,我不敢断定,我希望自己猜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