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冲煞南方,忌上梁、入宅、动土、焚物、嫁娶、丧葬,五行属水。
黄历上是这么说的。
龙王下水,钱塘江上再次人山人海。
人们看着一车一车的木棍木板从西湖拉到了钱塘江边,一群匠人按部就班地拾掇着。
一个时辰后,人们惊呼:“龙。”
龙王入了水中,几艘大船扬帆起航,将龙王拉的很远。
然后八月十八晚上的场景再一次浮现在眼前,一条火龙左摇右摆,望着江岸扑过来。然后火龙猛然跃起,等火龙重新落回到江面的时候,忽然熄灭,散成千万小块,沉入了江中,再无踪迹。立刻就有渔船下水打捞,可是除了鱼虾螃蟹,什么都没有捞到。
百姓们这一次没有再害怕,而是吃惊到忘了说话。这个不可思议的辉煌来的很快,也消失得很快,却在人们心里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痕迹。
“九煞龙王,再临人间。”
——这样蛊惑人心的话,不攻自破。
虽然没有人能证明东海里到底有没有龙王,但是八月十八钱塘潮起的时候,那条龙绝对不是东海水晶宫里的龙王。
人们都得到了答案,已经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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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府却已经出了事。
知府衙门的大牢被人闯了进去,打伤了狱卒,割走了冯惊雷和喜鹊的人头。
天王判官终于出手了。
龙王下水,等于已经坏了他的大事。
可是所有的人,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了钱塘江边,每个人都不在场。难道这个天王判官另有其人?
独孤藏在牢里牢外看了好几遍,始终没有找到破绽。
“这事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他们对天王判官已经没有了作用。”
独孤藏看了好几遍痕迹脚印才下结论:“是不是来了两个人?”
狱卒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觉得有黑影在面前闪过,自己就倒下了。
独孤藏自语:“我还一直以为韩真真和冯惊雷就是九煞,原来我猜错了。”
“高老爷,今晚上我们到高府蹭一顿酒喝,可好?”
高玉楼笑道:“荣幸之至,我这就先去安排。”
高玉楼和施孝先并肩走了出去,有说有笑,盘算着今晚上用什么下酒,要不要去请姑娘来陪酒。
独孤藏悠然说道:“高玉楼就是天王判官。”
这句话当真让众人大惊失色,无法相信。
“可高老爷今天一直跟我们在一起。”衡山剑派的掌门人韩琛说了句很公道的话。
铁心大师也觉得不可思议:“施主,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赖人清白。”
查不朗和徐成缨对视了一眼,手同时按上了腰间的剑柄。他们实在已经憋得够久了,丧子之痛时时刻刻折磨着他们。
可最可怜的是他们连谁是凶手都不知道。
如今知道了凶手,自然不会放过。
“独孤兄弟,你有什么证据?”查不朗的胸膛不停的起伏着。
“你说,我现在就杀了他。”徐成缨也很激动。
独孤藏道:“我一开始怀疑高老爷,是因为唐青川死在他的家里,身上只有一叠银票,更离奇的是当时没有任何人听到唐青川死前的任何动静。”
银如风接替他说:“后来在迎宾楼上,火龙起来的时候,喜鹊真的吓着了。她当然不是怕火龙,也不是听出了那个声音,而是她认出了高玉楼的身份。我当时低估了喜鹊,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认出,但是无疑她已经找到了天王判官。”
“他明明是会武功的,可他还是朝着火龙跪下去了,因为他在掩饰。”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有点道理,可是这么看却完全站不住脚。
小虾米又道:“高府在杭州城的东南面,他的书屋也是朝着东南面,千蛇岛上祭祀的祭台也是朝着东南面。他屋子里的一柄巨大的木剑,正好应了重阳节桓景斩杀瘟魔的说法。”
这个说法不但牵强,而且根本不能让人信服。
“他重阳节要祭的是火神,他还要火烧杭州一次。”
查不朗和徐成缨对视了一眼,显然有点丧气和尴尬。
独孤藏一字一句道:“他就是被高家逐出门墙的高天霸,高家天字辈的高手损伤殆尽,只剩他一个,因为他绝不能让人认出他来。高天霸的尸体当年被天王判官打烂了脸还在湖中泡了三天,这是最大的问题。”
双龙道人稽首:“可有证据?”
独孤藏道:“证据今天晚上能到,高百炼回山西,为的就是要把证据取回来,高百炼自己早就在怀疑了。”
“高玉楼最后要杀的一个人,一定是高家的太爷,高明生。”
查不朗道:“你敢断定他一定会出手吗?”
独孤藏道:“因为唐青川是他最大的破绽,他不得不出手。他借刀杀了当年出卖他的冯惊雷、韩真真、银鸽,而且让他们死的人尽皆知,因为他在报复。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主宰众生的判官了,他疯了。”
青城派掌门吴清扇虽然看独孤藏不顺眼,却还是开了口:“可他若是不出手,我们就没有办法了。”
独孤藏冷笑:“他若是不出手,一定会有人逼他出手的。”
“是什么人?”泰山掌门夏侯金刀也在盘算着,严一指的死,削的毕竟是他的面子,他一定会想办法要回来的。
“就凭高玉楼一个人,是没办法策划这么精妙的计划,并且一手实施的。他能让冯惊雷、韩真真按他的想法死,当然是有人出卖了冯惊雷他们,这个人一定想在高玉楼祭天成功之后,取而代之。”
“而且,龙清泉、卢可嫣、石龙子这些人共同建造九煞龙王,却被冯惊雷他们灭了口,这种一石几鸟的计划,一定是高人策划过的。天王判官杀的人才割头,因为他要祭天。”
“况且诸葛玉面绝不是一个能够听命于天王判官的人,这世上的人,他看得上眼的没几个。”
这样的解释,听着已经很合理了。
最近的事情也确实很诡异离奇,如果高玉楼真的是天王判官,这么解释起来,还能说服人。
可能够说服并不够,要证据。
杀人很简单,让人信服很难。
独孤藏道:“九月初九祭拜的既然是火神,那他一定会火烧杭州城的,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就算杀了高玉楼,杭州城届时一定还会有一场大战,还请各位援手。”
铁心大师叹息:“阿弥陀佛,一旦大战,死伤无数。”
每个人心里都怀揣着一本账,默默离开杭州府衙。
独孤藏甚至都开始感到迷茫和疲倦,这件事情闹到这种份上,是不是值得?他就算揭破了这个阴谋,又能怎么样?
高府现在肯定也是杀机四伏,他们这些人一旦进去,是不是能够全身而退?
独孤藏道:“唐前辈请留步,晚辈想请教一个事。”
唐千仞对他的态度比较和善,这个年轻人如果能证明杀害唐青川的凶手,也算对唐门有恩。至于唐青川是不是唐门的败类,那是他的家事。
“敢问前辈有没有什么能够起火的毒药或者药材?”
唐千仞双眉紧锁,想了半晌。
“我年轻时候在唐门历代掌门的札记里见过,说青蜈蚣的毒液加上鱼油,同时落到火上,能够爆裂开来。”
独孤藏闭着眼睛,一瞬间脑子里过了十几种想法,可都被他一一否认。
“还不够。”
唐千仞在心里默默念着,忽然道:“应该是萤火虫。”
萤火虫只是一种很小的飞虫,非但无毒,而且还很可爱。轻罗小扇扑流萤,就连最担心的女孩子也能够捉上几只。穷人家的小孩子,夏夜百无聊赖,也喜欢捉萤火虫玩。古人甚至还有囊萤映雪的浪漫说法。
萤火虫在各处叫法不同,火炎虫、夜火虫、火金姑、火亮虫等等都有。
唐千仞继续解释:“唐家有位先祖唐龙,跟滇王李氏兄弟南征北战,据他的记载,萤火虫的种类成百上千。可据他老人家见过的最可怕的一种叫烈火金姑。”
“烈火金姑多生于硫磺、硝石矿多的地方,而且专门靠吸血为生。它的粪便,遇不到酒水则已。一旦遇到酒水,瞬间就燃烧起来。一勺烈火金姑的粪便,沾上一滴酒威力几乎可以跟霹雳堂的雷火弹相媲美。”
独孤藏压低了声音:“多谢前辈,今晚上还请您援手。”
唐千仞道:“放心,唐门能为江湖出力,也是荣幸。”
小虾米看着唐千仞的背影琢磨。
小虾米悄悄道:“你不会怀疑唐门的人吧?”
独孤藏笑了:“世家大族,总会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的,唐家,高家,慕容家,谢家,王家,韩家。”
“我谁都不怀疑,我们换身衣裳,准备去赴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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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初上,秋风送凉。
高府灯火通明,六张豪华加大的红木圆桌上摆满了各色酒菜。仔细一看,南北菜式一应俱全。
施孝先更是满脸赔笑:“这是高老爷把杭州府所有的名厨都请来了,大家赏脸多喝几杯。”
高玉楼还专门邀请铁心大师上座:“大师用素,这是武夷山的厨子专门做的素斋,您多用点。”
丐帮长老杜可忧打趣:“老叫花子什么席都吃过了,可这么丰盛的酒席,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呢。”
衡山掌门韩琛也道:“杜长老可以看看,这些菜算下来得二两银子一盘,可那些素斋至少这个数。”
韩琛伸出了一个手巴掌。
五两银子的一盘素菜,当然比二两银子一盘的荤菜要好吃。就算是无肉不欢的饕餮客,也不得不承认福建的素菜冠绝天下。
杜可忧咽了咽口水,他很想尝尝。
各人纷纷入席,几句寒暄后开始动筷子。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最近这段日子的紧张、恐惧和疲惫已经被好酒好菜给消磨于无形了。
何况高玉楼还殷勤地留客:“敝下已经准备了客房。”
双龙道人菜吃的不多,酒却喝得不少。现在他双眼都开始迷糊,舌头都大了起来。
“三杯涤尽胸中诟,和颜润色,延年益寿,一醉解千愁。”双龙道人喝多了,却还是能将这几句调子唱出来。虽然这种调子多少有失宗师身份,但他也不失为一种放浪形骸的豪气。
有人立刻起哄:“好,好。”
独孤藏却不适时的起身了:“高老爷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来?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高玉楼愣了一下:“独孤兄弟何出此言?”
“我们来就是问你要天王判官的。”
高玉楼笑得很暧昧很无辜:“难道天王判官居然在我家里?”
“你就是天王判官。”
高玉楼还在笑:“独孤兄弟一定是喝多了。”
“唐青川是唐门的人,他悄无声息死在你的府上,可他身上只有一叠银票,唐门的毒在哪里?唐门的人最值钱的当然不是银票金子,而是毒药暗器。”
“你一直没有出手,是不是因为你有了唐门的毒药,有把握了,所以想等到祭天之前,对你想杀的下手?唐门毒药,万无一失。”
“你不但是天王判官,你还是本该死了的高天霸。当年你被逐出高家,怀恨在心,约战高天宏。那一战后高天宏不再用独脚铜人,无脸再回高家,因为他认出了你。”
“世家大族不但顾面子,而且家规极严,长辈和小辈之间并不亲昵。是以高百炼虽然怀疑,并不敢确定是你。何况时隔多年,你的容貌身材都有了变化。这应该归功于诸葛玉面吧?”
诸葛玉面不但善于制造各种机关暗器,而且易容术也是冠绝江湖的。
高玉楼道:“独孤兄弟的故事越说越离奇了,我就是一个生意人,就是有武功也不会变成天王判官的。”
独孤藏道:“你最大的破绽就是明明有武功,却跪了火龙。”
“他没有证据,我有。”
众人回头,高百炼和高百胜两兄弟拿着一份卷宗进来了。那当然不是卷宗,而是族谱。
这虽然是高家的耻辱,但是却也不得不说清楚洗干净。
江湖人也有江湖人的无奈。
族谱上的记载当然可靠,想抵赖也抵不掉的。
高百炼冷冷道:“族谱上记载,我的堂叔高天霸,背上有一块胎记,左臂和小腹都有痣。”
“好。”高玉楼没多说什么,解开了衣裳。
他的身上有痣,可不在左臂,也不在小腹,背上也没有胎记。
高百炼恼羞成怒:“我到底是要看看高家那么多人是不是你杀的?”
高百炼的父亲死在那一战之下,高家也早就怀疑天王判官就是高天霸。可是高天宏一句话不说,他们也没有证据。
一锤挥出去,爆发出金刚之怒,想拦也已经拦不住。这开山裂石的一锤,没有任何变化的技巧。
这一锤过去,他自己也空门打开。高百炼已经是在拼命。
高玉楼踉跄着后退,铁心大师一句“阿弥陀佛”,用一掌就接下了这力逾千斤的一锤。
高百炼被震得退后了五步,几乎站不稳。
铁心大师合掌道:“施主的杀心,未免太重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