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陆望书作为一个茶铺老板,会武功已经很让人吃惊了,方才那句话无疑又是一道惊雷在二人心头炸响。
“陆先生曾经在长安担任监察御史?”
陆望书点点头道:“正是。”
他没有注意到二人惊异的神色,只顾着对二人说着。
“你们可知,我为什么会被贬谪此地?”
陆望书抬起头,饶有心事地向窗外的远方看了看,只见山川相缪,似江潮涌动,从天边而来。
他开始讲述着让他被贬逐出长安城原因,神情平淡,看不出脸上的喜悲,似乎在讲述一件过了很久很久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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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二月,长安满城杏花还没开,但长安城最大的酒楼——杏花楼就已经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而楼上更是热闹非凡,一位衣着锦绣的世家子弟正在为难一个楼中的歌妓,那女子身上的衣裙早已被酒水污渍沾染的肮脏不堪,裙边也被撕扯的破破烂烂,半个肩膀已露在外面,露出白皙光滑的肌肤,正半跪在那名公子哥面前,小声地啜泣着。
锦绣衣衫的公子哥显然是个在京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北昭六部之一,兵部尚书陈文辛的儿子陈天奉,是整座长安城里最有名的跋扈世家子弟,京都里大大小小的青楼酒馆都被他逛了个遍,此人酗酒好色成性,人们畏惧于他父亲的权力手腕,大多也都不敢和这位陈公子结下太大的仇怨。
只是不知道那女子如何得罪了他。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和你说过,老子有的是钱,你从此以后只准服侍我一个人,我哪一次给你的钱不是其他人的十倍?”
陈天奉轻佻的捏起那名女子的下巴,那女子想要闪躲,瞬间就被扇了一个嘴巴,涂了胭脂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个鲜红的五指掌印,她的眼中瞬间噙满了泪花,她极力掩饰情绪,不让眼泪掉下来。
而这,更加剧了陈天奉的变态心理。
“本少爷就不明白了,全京都上上下下多少女人争先恐后地给小爷我送殷勤,小爷我看中了你的姿色,想照顾照顾你生意,可你每次都找借口躲着我,这让小爷我实在很没面子啊。”
陈天奉脸上露出了变态才有的狰狞笑容。
他挥了挥手,一旁的随从便朝着那女子蜂拥而去,整个二楼混杂着女子的尖叫声、男人疯狂的吼叫声和衣物被撕扯的声音......
隔天,城郊外几里荒草坟,多了一名几近裸露的女子尸体,浑身上下衣衫没有一寸是完好的,青丝凌乱,原本雪白的肌肤上道道青紫伤痕。
赫然就是那昨日杏花楼中的歌女。
“这太他娘的过分了!”宋遥重重地拍打在桌子上,他最忍受不了一些人仗着权势欺负普通人家。
荀卿游和陆望书都被吓了一跳。
陆望书说道:“宋公子稍安勿躁,听我继续说完。”
本来凭借一个朝廷大员,二品尚书的手段,要想压下这件事不传出去其实并不困难,当时整个二楼几乎已经被陈天奉包了下来,在场的酒客,几乎人人都被塞了银子封口,更不必说那歌女本就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没有任何的显赫家世背景,只要给其家人多塞点银子,再稍微利用身份吓一吓,谁敢真的去追究这件事情?
在他们眼中,死了一个楼中歌妓,实在是无关痛痒,杏花楼仍然是长安最大的酒楼,城内的杏花也会在半个月后悄然绽放,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妥。
本来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谁能想到,当时在杏花楼里喝酒的,还有兵部侍郎何文仲的小儿子。
此事一经传到何文忠那里,就注定了这场京都风云。
何文仲担任兵部侍郎多年,在朝堂上屡屡与陈文辛不和,而自己虽然身居侍郎之位,却总是被陈文辛压了一头,此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能扳倒陈文辛,从而自己掌控兵部的机会,所以想要把这件事闹大,两条人命或许不够,所以死的人与越多越好,这样一来,这案子的性质也就彻底改变了。
何文仲打听到,那被杀死的女子有一个亲生哥哥,是个无名江湖小门派中的首席弟子,于是就派人前去煽动他,怂恿他去找陈文辛的麻烦,并承诺自己会给他们撑腰。
于是没过几天,那位女子的哥哥就当街冲上去拦下了陈文辛的马车,还砍伤了几名侍卫,想要为自己的妹妹讨个公道,而就在那天晚上,第二天,京兆府尹就受到了前来报案的百姓,歌女的全家惨遭灭门,一切看上去顺理成章,陈文辛为了保住自己的儿子,不惜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然而,这构陷的手段如此低劣,漏洞百出,显然是何文仲为了栽赃陷害陈文辛所使用的手段,朝堂里那些混迹多年的老官员怎么可能看不出来?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为陈文辛开脱。
时任监察御史的陆望书受命和大理寺协助调查,他自然也能看得出背后是何人在推手,他选择为陈文辛开脱,两方势力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此事闹到元章皇帝那里,他命令当事人在朝堂上当面对质,真正的杀人凶手早已不知所踪,早已被何文仲买通的麾下门客倒过来在皇帝的面前反咬一口,主动交代自己是灭门一案的凶手,是受到了陈尚书的秘密指派暗中行刺,杀人灭口,掩盖儿子杀人的事实。
陈文辛担任尚书之位多年,深谙朝堂为官之道,察言观色,顺势而为的能力早已炉火纯青,多年来在在政绩上从未有过重大过失,也从未让人抓住重大把柄,俨然已经是一只老狐狸,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却对于自己唯一的儿子陈天奉的过分溺爱,而这也洽洽是他致命的软肋。
陈文辛被革职罢官,而一直为他据理力争的陆望书也因此受到牵连,被革除了监察御书的官职,被贬到抚州平原做一方小小的郡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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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遥攥紧了拳头,或许此时,这位只晓得江湖是非,却不谙朝堂之事的懵懂少年此时还想不明白,这世道何时变了模样,有些人可以为了达到自己的野心和目的,将人命视为草芥,将他们作为棋子,随意摒弃抹杀,置国家的法度于不顾。
“我担任京都监察御史一职,算起来已有九年,奉命调查此案,却没想到阴差阳错得罪了首辅大人,在朝多年,他与我本就不和,要想独自一人笼络整个朝局,就必须将那些随时可能脱离他掌控的势力逐出京都长安。”
“而这,也正是他们派刺客前来追杀我的缘由,我虽然离开了长安,但对他们来说,终究是个隐患,不得不除掉,所以派了杀手来取我性命。”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至于我体内的伤势,就是在前几次刺杀中无意间被刺客伤的罢了,那批刺客武功路数很怪,能够将刀罡剑气播种在人的体内,等到内劲迸发,便可破体而亡。”
“这伤势如何治愈?”荀卿游问道。
“每次发作时自行散功,全身功力散尽,那股刀意剑意也就随之消散干净了,我已经离开朝堂,要着一身武道修为也是无用。”陆望书语气很是轻松。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这背后竟有这么多事情。”宋遥一副恍然大悟地样子。
荀卿游在一旁一言不发。
陆望书的语气很轻:“虽然这看起来像是一个漏洞百出的构陷,但这恰恰发生在他陈文辛身上,谁不知道他对于自己的儿子宠爱到了何种的地步,就算在皇帝的脚下杀了几个人,也是在所不惜,同时这也是也是文武百官所需要的答案。”
“大多数人觉得只要不牵扯到自己,无论案子怎么审,都无所谓。只是那陈文辛做事古板生硬,从来不给任何人面子,这些年上上下下得罪的人也不少,朝堂上想让他倒台的人也并不在少数。这件事或许是偶然,但这份念头只怕他们早就有了,只是一直在等待一个说得过去的由头而已,至于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陆望书轻叹道。
“直到我的一位老朋友,就是现任丹州刺史柳子温的来访,终于让我明白了何文仲处心积虑想要掌控兵部的缘由。”
陆望书一边说着,一边向北方望去。
在长安城的北方,有一座由兵部直接管辖的“铜川驿”。
在北昭,处理情报的专属机构叫做“驿”,它们分布在北昭的各地,专门负责收集整理,传递各种军情机要,战况战报,谍网情报。而这座长安北部的铜川驿,也是北昭唯一直接和长安城进行情报输送的驿站。
而铜川驿恰好隶属丹州境内,早在杏花楼一案发生前,柳子温就已经察觉到了异常。他告诉陆望书,近日丹州边境一带屡屡出现大量流民,数量几乎是平日里的三到五倍,若是将这些流民的踪迹区域连点成线,就不难发现,这些区域最终能够连成一个闭合曲环,而这个范围的中心,正是那座隐藏在深山丛林中的铜川驿!
“陈文辛被革职罢官,何文仲接手兵部尚书之位,一定会立刻笼络手下的各方势力开始行动,铜川驿是唯一直接和长安往来情报的地方,对于它的重要性,何文仲只怕比我和柳子温更清楚,如果将其掌控,脱离了朝廷的控制,京都长安就必定要经历一场风霜雨雪。”
陆望书接着说道,“这件事光凭何文仲在朝中的势力恐怕搅不起那么大的风浪,离开长安之前,我曾让柳子温留意‘铜川驿’的情况最好是在它的外围布置了一些兵力暗哨,前几日传书过来,大概是有所收获,所以此次我派你二人前去,就是为了能保护他的安全,探查一下情况,不管是江湖杀手还是什么武学世家,毕竟一旦牵扯江湖势力,就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够解决的了。”
长安城内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政治斗争复杂,更何况背后牵扯极广的江湖势力,他们二人本就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此番北上前往长安,一路上也不知道会有多少麻烦,更不知道会有多少势力暗中伺机而动,这京都长安之下,又会是怎样的暗流汹涌景象?
想到这些,两位少年都露出些许犹豫之色,对于他们来说,此次的任务算不上困难,但一旦牵涉朝堂纷争,就不愿置身其中。
但师父既然已经替他们应承下来,自己也就不好再推辞,只得答应下来。
“如今我身为平原郡守,不能随意走动,就麻烦你二人替我走动一趟,探查一下情报。”
陆望书露出些许疲惫之色,伸出两根手指抵住额头。
“这些时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每到三更半夜,都会被一个怪梦所惊醒,但醒来后却也记不清梦里都经历了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在一片看不清的地方,那里有连绵高山,有青苍矮草,那里天地辽阔,远方时时传来阵阵鱼龙鼓声。”
陆望书眼神逐渐迷离,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白雾。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战场上一样。”
他随后自顾自地长叹一声,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着荀卿游和宋遥二人。
“或许,这样平静的日子很快就会不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