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野间碧草连绵,溪边飘着薄雾,连春风都湿凝欲滴,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渐行渐近,步伐看似轻缓,但每一微动就能晃得春草起伏如浪。
荀卿游和宋遥二人告别陆望书后,一路北上,已足足有小半月。
他们此次先是绕过南安河,路过了江左一带,准备先去沧州,而之所以选择这条路线有两个原因,一来这条路线少有山地,地势较为平坦,二来荀卿游自称一年前南下游历时曾路过此地,对这里相对熟悉。
宋遥始终听从师父的嘱咐,除了东海潮州之外的地方,从未涉足过半步,如今好不容易有机会能亲眼见到各地的光怪陆离,本就少年心性的他心底有着隐隐的兴奋。
然而刚从沧州北门入城,眼前的景象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这里像是一座空城,偌大的十里街坊上,只有稀稀零落的三两行人。
街边卖吃喝的小贩正慌忙地张罗着伙计们收拾摊子;裁缝铺前,年轻的女子刚刚取回新作好的春衫,快步朝家中走去;酒楼里的食客纷纷扔下筷子,撇下那未吃干净的酒菜,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铁匠铺的炉火依然熊熊燃烧,但此刻已无人顾及那尚未淬炼完毕的刀剑,关上了铺门......
宋遥看着眼下的景象,和荀卿游口中的繁华景象大相径庭,不禁有些孩子气地一把抓住荀卿游的左手。
“姓荀的,你不是给我说这沧州城,十里街巷热闹得很吗,为什么整条街如今看上去却是这般冷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荀卿游也是觉得有些奇怪,眼下正逢初春,万物生机,正是做生意的好时节,为何不知为何城里如此萧条,家家户户都早早的收了买卖营生。
“街上的人们行色匆匆,这座沧州城近来一定发生过什么什么事情。”
宋遥在一旁冲着他猛翻白眼。
二人一路走走停停,总算找到一家尚未关门的药铺,刚进门就看见药铺掌柜正急急忙忙地将一堆珍贵药材锁进药柜里,同时还紧张地向门外望去。
掌柜的看到二人后急忙说:“客官有什么需要改日再来吧,今日药铺提前歇息了。”
宋遥上前一步抢先问道:“这城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人人都像见到了瘟神一样,早早闭了门户?”
掌柜的稍稍犹豫了一下,说道:“二位瞧着不像是本地人,近来呐,这城里不太平,你们二位还是快些出城吧。”
在二人的再三追问下,药铺掌柜才肯道出实情,就在三日前,城里来了一帮外地人,声称要寻找一个藏匿至此的犯人,只是一连来了两天,都没能找到。
等他们从药铺出来时,原本喧嚣的长街上只剩下几盏孤零零的过年时挂的红纸灯笼,应该是有些人家至今忘记取下,它们风中摇曳,空气中一片寂寥。
只有深巷里偶尔传来听到几声狗吠。
————
城东南,清河镇。
此时,镇守使身后跟着一大群百姓,身前是两个看上去与周围一切都格格不入的人。
在众多朴素的镇上百姓看来,他们二人显得格外瞩目,其中一个是一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人,说来也奇,这男人是个是个世间极为少见的男子女相。
言行举止间没有一丝一毫的雄伟之气,但身材却极其高大,若不仔细观察倒叫人难以分辨。
男人座在轮椅上,手指有节奏地叩击着轮椅的扶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缓缓扫过人群,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陈旧的宣纸,几乎透不出一丝血色,嘴唇却鲜艳欲滴,露出异样的猩红。
站在他旁边的是个身穿藏青色衣衫的年轻剑士,感觉不到周身的气息如何强大,那人蒙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深邃明亮的双眸,手里提着一柄古朴长剑,通体碧绿。
“两位爷,小的......小的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您这已经来了两天了,您要找的那人,小的根本就没见过啊,说不定,就不在村里呢。”镇府使是个上了年纪的白发瘦小老头儿,他指了指后面的那群百姓,“小老儿可当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是不是这些您二位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您看要不然就......”
阴鸷男子选择无视无视瘦弱老头儿,只是缓缓地抖动衣袖,里面竟爬出一只斑斓色的蝎子,它尾巴向上翘起,发出阵阵的嗡嗡响声,停在男子的手臂上。
阴鸷男子用那只带有蝎子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小老儿的肩膀,那老人便“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面色如灰,眼中泪光闪烁,双手紧紧抓着衣襟,身体不住地颤抖,嘴唇哆嗦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求......求求你......不要......”
蝎子顺着他的手臂缓缓爬进了瘦弱老人的耳朵里,伴随着一声尖锐的惨叫,老人的整个身子便开始痉挛不止,片刻之后便全无生机,仰天栽倒在地上,十根手指已经枯朽见骨。
众人见状无不骇然,人群里一些老弱病残不禁向自己周围的男人靠了靠,仿佛这样能够给予他们些许的安全感。
不等他开口,那剑士说道:“城里所有侧门都有人盯着,这种情况下想悄无声息地逃出去,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他一定还在这城中。”
阴鸷男人只说了一句话:“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青衫剑士当即也不再迟疑,提剑向前走去。
此时,人群中一把飞刀冲着阴鸷男人的脑袋横来,一股磅礴充沛的浩然之气宛如长虹贯日,刀尖所指,空气被一分为二,刀锋未至,凛冽之意已令四周草木震颤,落叶纷飞。
未见男人有所动作,原来是一旁的青衫剑士出剑,拦下了那一刀。
剑士一剑斩出,剑未出鞘,但刀剑相交刹那,仍是荡起巨大冲击力,青衫剑士被逼的倒退三丈,那柄飞刀也被震得弹开老远。
“好歹也是兵解榜上排行第四的高手,行事如此不济么?”说话的是一位身穿淡蓝色衣衫的年轻儒生,脸上的嘲讽意味浓郁。
兵解榜?
在这个江湖,总有些提剑杀人不眨眼人的黑道魔头,而兵解榜正是网罗收集天下暗杀行刺最为诡异,实力最强的杀手,最终评选出十个人登榜,每三年重新评选一次。
这些刀尖舔血的杀人疯魔可不比其他的那些江湖武夫,从来不和你讲什么深明大义,他们所崇尚的的,永远是实实在在的杀人之术,他们是世人口中所谓的“连阎王见了都要绕道走的无常”。
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廷命官,亦或是世家子弟,只要被他们盯上,那就已经宣布了脑袋和身子分离的结局。
眼前这似男非女的阴鸷男人,正是兵解榜在榜第四的杀手——葬河。
眼看偷袭失败,儒生故意放缓脚步,朝后方逃窜,右手早已挽起袖子,只见衣袖下露出一张千机弩!
三只玄青色弩箭裹挟着罡风,齐齐向那剑士射去,他并未拔剑,只是挥动剑鞘,一剑破去三箭,又是一剑接连递出,周遭的空气隐隐生出丝丝缕缕的青色剑气,儒生再次翻动衣角,摸出三柄略尺寸略小的短刀,朝对方直直射去,三道刀气如江河翻涌,浩荡无垠。
暗器小刀被堪堪躲过,不等他反应过来,那剑士一记突刺,重重地打在对方胸口,儒生被击倒在地,嘴角渗出一抹殷红,却又忽然暴起,袖袍激荡浑圆,双拳砸向那剑士,朝胸口砸去,二人须臾之内已经互相拆招数十。
嘴角的血色愈发的浓郁,青衫剑士乘机侧身而过,在和儒生侧身别过的刹那片刻,剑鞘中绽出了一线青芒。
年轻儒生胸前开裂,胸口处屡屡受到重创,渐渐被血浸出一道狭长的红,他往空中丢了一个白色的小球,便奋力向后逃去,烟雾瞬间弥漫了整个区域。
葬河那充满阴沉的眼睛眯起了一道缝隙,不禁嘲讽道:“千机弩、风萧刃、白须丸......凉州花家......”
“难怪家族衰落,整日琢磨这些无用的东西,耽于旁门左道太多,依靠身外之物,疏于自身修行,又如何能稳立于这汹涌的江湖中?”
青衫剑士朝空中又挥了一剑,整片白色烟雾被剑气斩的消失散尽,立刻朝着儒生最后的方向追去。
那儒生本就有伤在身,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一下子气急攻心,喷出一大口鲜血。
刚要运起最后的力气继续向前逃窜,却迎面撞上了一黑一白两个身影,儒生顿时身躯一软,直直地跌倒下去。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自然是刚赶到这里的荀卿游和宋遥了。
刚刚在药铺中,实在禁不住二人的盘问,掌柜的只好说出了所有的实情,二人一路打探,才朝着这东南角的清河镇赶来。
荀卿游面色凝重,指尖凝聚心力,重重叩在儒生眉心,一柱香的功夫后,他叹了口气,宋遥也立刻意识到,此人怕是活不成了。他颤颤巍巍地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被血渍尽染的泛黄纸张,递给二人。
此人声音已经有些有气无力:“我本是凉州城花家弟子,由于家门遭遇变故,家主带领一众弟子袭击了长安城以北的铜川驿,其他叛逃的花家弟子都已经被杀害,如今只有我带着这份密报逃了出来,本想送往丹州刺史府,不曾想刺史大人已经不见踪影,刺史府已经被烧成一片废墟,我被刺客追杀,无奈之下只好向南逃窜,却不曾想到......”
铜川驿!
他开始大口地咳出鲜血,“今日我怕是无法活着走出这沧州城了,或许你二人冥冥之中与我有缘,今日我就把这密报托付于你们,一定要想办法将这封密报送往长安,交给......”
“交给长安城的哪位?”宋遥此时语气也变得急促起来。
然而没等儒生话说完,他的气息就已经完全溃败,就这样被二人搀扶着,死在了宋遥的怀里。
不等二人思考,那名青衫剑士已经凌空踏云,来到了二人的面前。
他们一看见来人,刹那间,两人目光中有藏不住的惊异神色,因为眼前此人身上的气息对他们二人来说极为熟悉。
原来这青衫剑士就是那日在平原郡的梨棠巷外,他们刚要带陆望书离开时,那道一闪而过的人影!
荀卿游刚要动手取下身后的红木盒子,却被宋遥挡了下来。
“上次打架,怪我来得晚没赶上趟,老子也就认了,但这次说什么也得我自己动手,姓荀的,你可不要插手,要不然我揍完他,就来揍你!”
荀卿游无奈收手,做出了观战的姿态,不再有所动作。
其实在他们小的时候,他们的师父就一度让二人互相切磋,砥砺武道,如今多年未见,荀卿游正巧想看看,这许多年过去了,宋遥的武道修为达到了什么样的地步。
宋遥微微一侧头,扬了扬手。
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气势骤然一变,之前那嬉皮笑脸的样子荡然无存,反而是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双手食指分别弹向腰间双刀,两柄利器瞬间齐出,刹那满袖锋芒!
左手是一柄短刀,刀身通体碧绿,名为“蒹葭”,右手是一柄长刀,刀身遍体雪白,名为“白露”。
整个人像一道天上蓄势待发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