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奕清居高临下地看着此人。
梦里,喜乐是徐家经历过那场大浩劫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几人。这小子人机灵,重要的是福运极好。后来徐奕清在京城再见喜乐,他都混上了皇家票号的掌柜,算是一方人物。而此刻的喜乐,还只能跟随在徐二公子身边跑腿,在徐奕清面前磕头求饶。
聪明人自有聪明人的用处。
徐奕清蹲下,盯着喜乐,缓缓开口,“慌什么?”
喜乐心说当然是害怕被杀掉啊。
他不知道平日里风都可以刮倒的大姑娘,怎么突然像是妖精附身一样抬手间夺人性命,但他知道,能保住秘密的只有一种人,那就是死人。
母亲常说,贵人总有两副面孔,一副对外一副对内,若是某天发现了对内的面孔,却不是“内部”的人,那基本就是他们这些贱如尘泥的人死期了。
徐奕清也没戳破他,指着婆子说:“去看看她身上有什么?”
喜乐下意识想要拒绝,但对上徐奕清的脸色,他硬着头皮爬起来,闭着眼在死去的婆子身上一阵摸索,翻出了一个黄片纸包。
徐奕清正把婆子手里的匕首捡起来在查看,喜乐脚步虚浮地凑上前,把东西递了过去,“大姑娘,这是……”
“极乐草,味似山珍,见血封喉。”徐奕清阴阴地一笑,“触之可中毒。”
喜乐脸色瞬间白如纸,手一抖,纸包啪啦声落在地上。
“这,这……”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徐奕清躬身捡起纸包,随手放进了怀里,在喜乐的惊惧目光中,笑了笑说:“骗你的。”
喜乐捂着胸口喘息,“大姑娘,你就再别吓我了!”
“吓你?”徐奕清垂眸看着地上店家的尸体,“这里死了人,屋内只有你和我,我是手无缚鸡之力、寒症缠身的徐家大姑娘,你说官府会认为谁是凶手?”
喜乐面色一僵,他被徐奕清说得脑子嗡嗡作响,心绪混乱明明他什么也没做,怎么就好像他成了下毒之人,等着被处置一样。
好在他向来是个聪明的。
“大姑娘救救我!”喜乐直接给徐奕清跪下了,以头叩地,声声沉闷,“若是大姑娘帮我,日后姑娘有任何事情,喜乐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平时都躲在别院少与人接触的姑娘,并不是传闻中的懦弱病秧子。这姑娘身上的气势压力,比老侯爷还让人心生恐惧。那个时候,想要活路,就得攀爬依附,成为对方的人。
徐奕清收起婆子的匕首,还未回答,外间隐约传来了惨叫声。
他给喜乐使了个眼色,喜乐靠近窗口往外看去,不由得面色骤变。
“流寇进城了!他们杀人不眨眼的!”
徐奕清也靠近了窗户,向外看去,朦胧的夜色里,流寇如同猛兽般在城里四处烧杀抢掠。火光映照出他们残忍的面容,混乱与恐怖迅速蔓延。人们惊慌失措的四处逃散,但逃命的人群往往成为流寇追杀的目标。流寇们挥舞着火把,将恐惧与死亡投掷进每一个角落。
街道上,商铺和住宅被一把把火焰吞噬,熊熊大火伴随着浓烟腾空而起,将夜空染成一片橘红,红色的影子在徐奕清平静的眼底疯狂地跃动着。
如他梦中所知,辽阳县周边在这一夜,乱了。
不出意外,这份动荡会在明晨安王妃出殡时达到顶峰。
动荡扩大,逃窜的流民甚至会涌入军镇,冲撞了安王府出殡的队伍。安王本人则在混乱中遇刺,他这一次受伤,也为下一次外族来袭时辽阳县的覆灭埋下了隐患。
徐奕清自认不是个好人,否则也做不出为了私仇祸乱天下之事。
不过思及梦中结局,萧靖宥还是活着好。若是现在外间乱了,就是杜卿九动手的好时机。
不能给她动手的机会。
徐奕清紧握着手中的匕首,转身对喜乐说:“去找一辆马车。”
喜乐神色焦急,“这种时候去哪里找啊?”
“那是你的事。”
徐奕清说完就往外走。
喜乐赶紧拉住他,“大姑娘,你要去哪?”
徐奕清指着东北方,“我去找姨娘,城墙旌旗下等我们。”
喜乐很想说,这种混乱时刻,独自出去也太危险了。但他对上徐奕清幽深的眼神,又突然说不出话来。
徐奕清深深地看了喜乐一眼,“若是找不到,或者死在那些人手下,你也不需要我再帮你了。”
喜乐浑身抖了一下,喊了声知道了,就逃似的潜入了夜色里。
徐奕清没走正门,他站在窗边选了处僻静的巷道,单手撑窗翻了出去。
他从小被杜卿九训练,黑暗中视物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一边脚步极轻地踏在巷道石板上,一边手指拂过匕首上的枭首标记。
这是安王府的暗卫营枭卫的标识。
真是奇了,想要毒杀他这个“徐家庶女”的婆子,用的是宫中的罕见毒药“极乐草”,带的匕首却是安王府枭卫的武器。
安王在当今圣上登基后就被立为太子,做过数年太子,看似与宫中联系紧密,其实不然。
皇帝对安王的态度从未亲近过,哪怕立了太子,也如鲠在喉,找着机会地想要废掉他。
最终安王受宫中巫蛊案牵连,被废离京已有六年。若他与京中势力联络紧密,怕是早就被那些提防他的人给生吞活剥了。毕竟头几年安王还未恢复安王名号,只是个区区庶民而已,皇帝要用他去抵挡外族入侵,才于去年象征性地恢复了他的名号。
徐奕清不认为安王府会与京中勾结,更何况,他目前也没有什么需要安王府勾结京中都要置他于死地的破绽。
那个婆子到底是谁派来的呢?
徐奕清以头撞车是临时决定,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婆子随身带着毒药,等的就是个下毒的时机了。
他们一行人的目的地是安王府,为的是送徐奕清入安王府做侍妾。也就是说,那婆子在徐奕清突然留在兴元县前,一开始就是冲着不让徐奕清嫁入安王府的目的而来。
是不想徐家复起回京的政敌?
不,徐家没有他,还有徐奕瑶可以送。以徐老侯爷的厚脸皮,从来不会觉得卖女求荣有何不妥。
所以,对方是为了不让徐家投靠安王府,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徐奕清认为多半是后者。
虽然他暂且不知道对方是谁,但被人暗中盯上,算是个好理由。
就是不知道这理由能不能暂缓杜卿九的杀心。
徐奕清从夜色里露出身形,团子似的福气脸颊吸引了周围流寇们的注意。能在这世道养得白白胖胖,必定家底丰厚。
几个流寇眼露兴奋之色,将徐奕清团团围住。
“丫头,你家还有没有米粮?”
徐奕清瞧着围上来的人,明明脸上还带着羸弱的苍白病色,可他淡定从容,在人人自危慌乱的城池中,硬是走出了信步闲庭之势,如一柄利刃,插入了流寇之间。
他站在血泊尸首边,没有无助和惊恐,反而眼底闪过一抹嗜血的猩红,看向那些流寇,微笑道:“你们不杀我,我带你们去。”
流寇们见惯了慌乱惊恐的百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笑容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的小姑娘。
但他们个个都是亡命之徒,脑袋提在裤腿上,活一天算一天,别说是个小姑娘,就算是这山中的鬼魅妖精,他们也不带怕的。
“你要是骗我们,哼!”
有流寇举起了手里的钝刀。
徐奕清淡淡一笑,视线漠然,“我从不骗人。”
“你那有多少米粮?”
徐奕清微微眯眼,“可供千户人家吃上五年。”
此话一出,杀红了眼的流寇们眼睛都要如野狼般绿了!
天永十五年,是大楚的灾难年。
夏遭洪灾,冬遇雪灾,进入秋季时,全国各地粮食欠收,饥荒席卷了大楚的国土。特别到了冬日,天寒地冻没有食物,不少百姓被冻死路边。偏偏皇帝无能昏庸,朝廷政令混乱,等不到赈灾粮食,一些想要活下去的乡民放弃了家园,沿途乞讨,去粮食储备充足的城池,求个活命的机会,成为了游荡在府县之间的流民。
而流寇自流民中诞生,与一般流民不同,他们更狠更残忍,为了掠夺物质,杀人不眨眼。
不过说到底,流寇和流民都为了一口吃食。
在这个乱世之中,吃饱和穿暖,对一般人来说几乎要拼尽全力。
流寇们已经顾不上分辨徐奕清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他们如飞蛾扑火般迫不及待,催促道:“快!在哪里?带我们去!”
徐奕清领着他们走了一段,直到看到了兴元县府衙的一角。
他这才停下脚步,伸手往前一指,“在那里。”
仿佛验证了他的说辞一般,正巧两个衙役抬着一袋粮食,正鬼鬼祟祟地往府衙里搬。
饿了十天半个月的流寇们瞧着衙役手里鼓鼓的粮食袋子,哪里忍得住,此刻的他们就是见了肉的饿狼,眼里装不下其他任何东西。
“抢他狗日的!”
流寇蜂拥而上,发疯了般地攻击县衙。衙役们严阵以待,举着刀剑就迎了上去。
而无人在意,引他们来此的那个诡异的小姑娘去了哪里。
很快,兴元县的流寇都收到消息,县衙内藏有大量的粮食,可供千户人家吃上五年!
抢那些米缸里不足半缸米的兴元县百姓有什么意义,不如把县衙搬空!
原本分散在城中的流寇,缓缓地往县衙聚集。县衙外此刻比城门口还凄惨,残肢断腿,横尸遍地。
被堵在城门口无法出城的百姓们,身上压力骤然一松,争先恐后地抱着行囊往外冲。
在城门外守株待兔的流寇,眼见人群一涌而出,立刻拔刀迎上去,手起刀落,正要砍杀一个孩子的头颅时,天空一声鹰啸,夜间不可能出没的白鹰凌空而至,利爪狠狠地插入了流寇的眼睛。
流寇一声惨叫,狠厉的羽箭紧跟而来穿透他的脑袋,叫声又戛然而止。
周围的人突然安静下来,顺着白鹰低飞过去的方向,见到了站在城门顶上的身影。
衣袂翻飞的红衣在夜间火光里醒目张扬。少年清冽的声音正随着内力远远扩散,振聋发聩。
“我乃安王世子萧靖宥,你们不用担心,所有人都会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