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泽泽2025-11-11 16:525,608

  

  红袖敲开东南角青松旁的厢房门后,她和徐奕清都看见了房中风雅清俊的两名男子。

  其中一人系着文士发带,剑眉星目,唇有长须,简单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看起来是一派名士风流的姿态。

  另一人则相貌堂堂,儒雅斯文,身穿锦衣缎袍,玉树兰芝。

  徐奕清看两人的样子,就立刻分辨出,那有钱装扮的定是崔氏的人无疑了。

  开门的也就是这崔氏男子,他很有礼貌地问徐奕清:“小姑娘有何事?”

  徐奕清面带苦恼色:“姨娘要在此养病,我为姨娘买了只小猫相伴,谁知才入房中,这猫就翻窗而逃。要是惊扰了其他人,可怎么是好?”

  红袖的目光在徐奕清身上一顿,很快移开。

  她还是第一次见徐奕清用这种口吻说话。其实在她心里,这小姑娘有种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孤高傲慢,她可从未想过徐奕清在外人面前是这等乖顺的样子。

  但崔氏男子不疑有他,笑道:“一只猫而已,别说我们没见过,就算见过,也不会被惊扰,姑娘有心了,放心吧,都是小事。”

  徐奕清点点头,面带感激之色:“嗯,那我就放心了。”

  他看起来好似有些兴奋过头,往前两步,脚下一拐,就身子歪倒,从门口台阶上摔下去。

  “姑娘——”

  崔氏男子伸手欲拉,徐奕清的身体却巧妙地从对方手臂空隙处跌落。摔在地上时,还“好巧不巧”地从怀里掉出了那根残旧丝巾。

  红袖赶紧上前拉他:“姑娘没事吧?”

  室内那文士已经看见了丝巾,脸色骤变。

  他面带疑色,将徐奕清打量了一番,突然上前伸手:“我能看下这件东西吗?”

  徐奕清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丝巾,垂眸:“抱歉,这是家母所给。”他借着红袖的力起身,谨慎而礼貌地行礼后,两人快步离去。

  文士看着两人的背影,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奕清走了一段路,先前还步伐不稳,等走出文士的视线后,就挺直了背,放缓了脚步。

  红袖跟在他身侧,有些不满:“你为何不趁势介绍自己?”

  徐奕清把玩着手里的东西,说:“掉价。”

  红袖没明白,眼底满是疑惑。

  徐奕清缓缓地道:“既然对方暗中悬赏的事情没有隐瞒,说明得知这个消息的人并不少。我们拿着这东西直接接触对方,一来会显得别有用心,跟那些逐利者别无两样。二来我们根本不知道丝巾主人的身份,对方的条件是能带回丝巾主人便答应一个要求,我和你既然都不是丝巾主人,那对方又怎么会轻易答应收徒。”

  红袖道:“那你怎么打算?”

  “等,如果这东西真的对他们重要,不管我是不是丝巾主人,他们都会找上门。”

  徐奕清一笑,五指收拢,将丝巾收好,“掌握主动权,才好谈条件。”

  他向来能权衡利弊,找人性弱点来加以利用,这些信手拈来的想法,几乎已经成为他本能的思考方式。

  然而红袖是第一次接触徐奕清这一面,此刻这位枭卫的女子,心里对徐奕清生了极深的戒备。

  世子总说这孩子纯直可爱,但在红袖看来,徐奕清此人实在是充满了危险的气息。这样的人围绕在世子身边,一旦心术不正有所算计,世子恐怕会吃大亏。

  或许,遵照王爷的命令,先杀掉徐奕清,对于世子才是最好的。

  红袖心里挣扎犹豫的时候,徐奕清已经喊住了寺庙的和尚,询问了一番。

  红袖跟上前,说:“你在问什么?”

  徐奕清看向卿九消失的方向,“我担心母亲一个人迷路。”

  那和尚笑道:“大慈寺只有这点规模,不大的,往这个方向径直走就是寺庙后的菜园,那里是道路尽头,也没有旁的第二条路。”

  徐奕清点头,看向红袖:“母亲伤势未愈,不宜过度操劳。既然我们已经寻到人了,就把她找回来吧。”

  红袖扫了眼徐奕清略带苍白的脸,说:“你的病也需要养,先回房,我去找她便是。”

  徐奕清没有反对,径直回了房间,就着炭火盆烤火。

  红袖观察了片刻,见徐奕清没有什么异样的行动,她这才转身往菜园方向走去。

  徐奕清望着盆里跃动的火苗,眼底光影交错。他想,母亲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她留在这里必然有因,但这因,他该怎么去探寻?若是不能明白前因后果,想要卿九跟他离开,恐怕很难。

  所幸,他们已经离开了安王府,至少短时间内,跟那萧靖宥扯不上关系。

  或许老天爷就喜欢逗人为乐。

  徐奕清心里刚浮现那个人的名字,就听见少年的清冽的嗓音从门外传来。

  “徐姑娘,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徐奕清只觉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他几步上前,打开房门,只见院门口快步走来四五个铁甲军士,瞬间让整个寺庙厢房的庭院染上了肃杀之气。身穿素色锦袍的少年世子一进来,众军士皆分开,警戒在两旁。

  萧靖宥似乎是赶路来的,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浸透,缕缕贴在他脸颊两侧。他轻勾了嘴角,大步走到徐奕清跟前,伸出紧握的拳头放在徐奕清面前,对其眨了眨眼:“小阿清,来猜猜,猜对了,本世子有奖。”

  少年笑意满眼,却还是那副哄孩子的口气。

  徐奕清瞬间黑了脸,转身进屋,砰地一声把萧靖宥给关在门外。

  萧靖宥摸了摸鼻子,鼻尖还有些疼。

  这小面团向来不知道手下留情。

  身边小将见状,上前打趣他:“世子赶路这么急,原来是来看姑娘。”

  萧靖宥一笑,说:“不看姑娘,难道看你不成?”

  院中男人哄笑一片,不时有厢房客人露头看,看见那些军士刀剑,大部分人就被吓得缩回了脑袋。

  徐奕清背靠着门,心里暗恨,这厮怎么就盯上他了,远离了王府还能看见。

  他正想着,却听窗棂一阵响动,少年身手灵活地翻窗跳了进来。

  徐奕清跟萧靖宥顿时大眼瞪小眼,萧靖宥环视周围一圈,眸色也带着惊讶:“红袖和你姨娘都不在?”

  哦豁,这下孤男寡女了。按这丫头的脾气,怕不是要羞死。

  萧靖宥赶紧转身往窗边走:“这不怪我,你不说,我又没看见。”

  徐奕清本想拉开门,喊他走门口出去,但手指在门缝上顿了顿,就停住了。

  他管萧靖宥那么多干嘛!

  岂料萧靖宥走了两步,又转身跑徐奕清身边,依旧伸手,笑意盈然:“你还没猜是什么。”

  徐奕清垂眸不语。

  萧靖宥只能张开五指,露出了掌心里的小冰球。

  冰球晶莹剔透,里面静静地躺了一朵梅花。

  这种冰中花不常见,必须是时机非常恰巧,气候非常恰巧的时候,才有可能凝结成。徐奕清在这北境之地并未待多久,梦中他也很快去了京城,这等奇异绚丽之物,难免也勾起了他的好奇。

  萧靖宥见徐奕清有些兴趣地打量,笑道:“路上瞧见,顺手拿了过来,不过化了很多,现在看还行,再过会儿,就只剩落花和水了。”

  果然如他所言,这烧着炭火的房间里,温度极高,冰球很快在他掌心融成了水。

  徐奕清垂眸看着萧靖宥掌心被冻红的印记,忍不住开口:“世子怎么总是去做些没用的事情。”

  这人前杀戮果决的人,怎么人后像个傻子似的!

  萧靖宥笑眯眯的:“那你看着喜欢吗?”徐奕清不说话。

  萧靖宥收回手,笑道:“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喜欢了,讨你开心,不算没用。”

  徐奕清哽了下,忍住没翻个白眼给对方,他顺手把手里的暖炉塞给了萧靖宥:“世子急匆匆赶来,所为何事?”

  萧靖宥神色意外地抱着手炉,只觉得暖意瞬间笼罩全身,他勾起淡淡的笑意,答非所问:“除了我母妃,很少有人这么细致关心我。”

  徐奕清目光在他脸上顿了顿,偏过脑袋:“世子无事就出去吧。”

  虽然他言语冷淡,但他有一张容易欺骗人的白皙圆脸,就算是冷着脸,瞧着也是稚嫩的置气,不会让人心生恶感。

  萧靖宥看他一眼,低低地笑了:“好,我就在门口等红袖她们回来。”他说完就动作熟练地爬窗翻了出去。

  徐奕清砰地把窗户也锁严实了,才在铺好的床边坐下。

  他不经意地扫了眼世子放在桌上的手炉,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从那梦里竟然养成了照顾萧靖宥的习惯。

  不仅是习惯,他还深知萧靖宥的一切偏好。

  萧靖宥爱喝酒,特别是偏甜味的果子酒,醉酒的时候更喜欢风花雪月,学名士对月邀杯。

  他还喜欢吃甜食,无甜不欢。

  京城八大家的甜品铺,每隔七日徐奕清都会去买上一轮,拿青瓷盏装了,放在萧靖宥随手可拿的案桌上。

  还有梅花,狩猎……

  徐奕清仔细回忆起来,发现最近越来越模糊的梦境里,他竟然深刻地记得萧靖宥每一项爱好。

  原来他这个假继母这般尽责,倒也没亏待过萧靖宥。

  只可惜……

  徐奕清记得梦中两人争吵最厉害的一次。

  萧靖宥怒而将白瓷茶盏砸在徐奕清脚边,一字一句地说:“阿清,我可以忍受你结党营私,忍受你控制小皇帝,忍受你把这偌大的朝堂变成你的一言堂,但是,你不能做那等丧权辱国之事,不能把大楚的领土当做你玩弄权势的工具!”

  徐奕清当时也在气头上,不想跟萧靖宥过多解释,只冷冷地看着对方说:“那你要我如何?一个亲王的寡妃,只因为小皇帝喜欢,就名不正言不顺地待在后宫之中,没权没势,我当真去为你父王守陵不成!如今,我大权在握,我就要这天下尽在我手中,我就要看着朝臣对我卑躬屈膝、敢怒不敢言!我就想看着大楚被邻国铁蹄踏遍,以鲜血偿还当初萧家皇族的罪孽!你如今是堂堂摄政王,我奈何不了你,你有本事就先杀了我,免得日后又后悔没有阻止我祸害江山!”

  那时候,萧靖宥长剑在手,剑尖狠狠地刺穿了徐奕清的胸膛。但那是徐奕清自己迎上去,让剑尖穿透的。

  “你疯了!”萧靖宥愤怒地拔剑,把剑丢到了地上。

  “哈哈哈!”徐奕清捂着伤口,仰头冷笑,“你今日来此,不就是为了杀我?惺惺作态,真不干脆!”

  萧靖宥冷冷地瞧着他:“我从未想过杀你,不管你信不信!”

  “为何?因为我伴你多年,舍不得不成?”

  萧靖宥顿时黑了脸,收敛了一切表情,冷漠地说:“不,因为你可怜。我原来不知道,你竟然是个阉……”

  “住口!”徐奕清顿时铁青着脸,“你不用再羞辱我第二遍,你既知我是假货,就别再多言,我这项上人头随时恭候你来取!你若不要,从今往后,你做你的英雄,我做我的奸佞,我们各不相干!”

  ……

  徐奕清慢慢地回想着,越想心里越是火大。

  他梦中那一生,步步为营、战战兢兢,行错一步就万劫不复。他没法选做一个圣人,偏偏萧靖宥总是要他心怀天下、悲怜苍生。

  真是可笑,他自己都没有活好,他凭什么管苍生死活?

  如今回归现实,萧靖宥依旧是那管闲事的臭毛病。

  他这种身份为庶女的姑娘,学识再多有何用,终归是嫁人成家的命。可萧靖宥跟他一样,就是不信命,就是要让他去活出自我。

  管他什么事啊,真是吃饱了撑的!

  徐奕清心中有气,猛地拉开房门。

  房门外正围着少年世子打趣的军士们猛地闭上了嘴,神色八卦地对世子挤眉弄眼。

  萧靖宥靠坐在院中石桌前,单手抱着膝盖,一手撑着桌面,姿态闲逸,懒懒地看了过来,笑道:“你们瞧,我就说她一个人在屋内会闷,这不是就出来了?”

  徐奕清几步上前,拉住萧靖宥的手腕,“你跟我来。”

  萧靖宥被他拖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惹得年轻军士们又起哄笑了。

  不过少年世子对姑娘向来好脾气,他跟上徐奕清的脚步,温声道:“小阿清,你不是介意名声吗?现在当众抓了我的手,你就不怕了?”

  徐奕清猛地摔开他的手,在院墙角落边站好,横眉冷对:“世子殿下,麻烦你今日就在此跟我说清楚,我可是何时得罪了你,你干嘛非盯着我不放!”

  “你小小年纪,怎么火气这么大。”

  萧靖宥伸手,想要揉下徐奕清的脑袋安抚对方,这次却被徐奕清啪地打中了手背,吃痛地收回了手。

  他吹着手背的红印,说:“徐姑娘,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奕清深吸口气,说:“我来问你,你让我拜师沧行先生,就是为了让我帮你调查线索?你可曾想过,需要堂堂世子追查的事,对我这种普通人来说,到底有多危险,你就这么缺少人手,非要我来帮你?”

  萧靖宥神色微沉:“谁说的?”

  徐奕清冷哼一声,没答。

  萧靖宥问道:“红袖?”

  没有得到徐奕清的答案,萧靖宥就又说道:“她误会了,我让你拜师,只是希望给你一个机会,走出四方天地的后宅,去看看外面广阔的世界。”

  他神态认真,言辞恳切,徐奕清偏过视线,又问:“外面的世界有什么好,到处都是不平不公,饥荒常有,战争不断,穷人吃不饱,富人睡不醒,这世道如此不堪,看了又有什么用?”

  萧靖宥颇为无奈地看徐奕清:“你怎么就心思灰暗,尽往坏处想?”

  徐奕清嗤笑:“因为我只是个庶女,可不是出身高贵的殿下。”

  萧靖宥却认真地看向徐奕清:“和出身无关,徐姑娘,难道你从未想过自由生活?”

  徐奕清冷笑:“我要如何生活,与世子何干?”

  萧靖宥笑了笑,说:“自然有关系,世间的一花一叶,风土人情,往后只要是姑娘所见,写信来告知我,我就满足了。”

  徐奕清皱眉:“世子何意?”

  萧靖宥抬头,望向北方天空,目光深远:“左右我不能离开,这漫天黄沙或许就是我最终的归属。”

  徐奕清怔了一瞬,看着少年清亮眼眸里的光彩被不知名的情绪所束缚。他心中微动,又看见萧靖宥转头对他轻笑:“所以我想,跟姑娘交个朋友,日后若是姑娘能代我看遍大好河山,也是好的。”

  少年世子的眼中,流转着对美好的憧憬。

  而他说的每一句话看似遗憾,却又在理。这大楚边境,的确已经离不开安王府的驻守。在这漫天黄沙下,戍边卫国就是他唯一归属。

  大楚周边强敌环绕,北翟民风彪悍,东齐兵强马壮,南疆诡异莫测,百年来,多少将士为了这国界,埋骨他乡。

  特别这几年,皇帝倒行逆施,猜忌武将,大楚朝中可用将军寥寥无几。

  如今的安王府已经是仅剩的有能力作战的势力之一,也是大楚北边一道重要屏障,不能有失。

  作为安王府唯一的继承人,萧靖宥身上的担子可想而知的沉重。

  但徐奕清却被这些话激怒了。

  这种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人生,实属操蛋。他满门被屠,就该背负百人性命,牺牲自己的一切去报仇雪恨,否则愧为人子。萧靖宥生在安王府,就注定非要领军征战,不得退缩,否则愧对天下。

  去他娘的天下!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萧靖宥入京后,就没个消停的画面。

  灾民暴动他要赈灾、要平乱,沿海贼寇他要去剿匪,邻国犯境他要击退,老皇帝死了,他还得扶着小的,一手摄政。

  他的整个人生都献给了大楚,却又不是皇帝,还被猜忌,被背叛剿杀。

  如此人生有何意义,就为了史书上的赞美一笔吗?

  “要去游历你自己去,别指望别人替你去活你的人生。你口口声声不能离开,那你是否问过自己,是否真的愿意孤守黄沙,拿命拼杀?”

  面对徐奕清怒气腾腾的声音,瞧着徐奕清略微急红的眼尾,萧靖宥又意外又奇怪。

  这小面团怎么比他自己还要生气?

  少年世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徐奕清又道:“质的张而弓矢至,林木茂而斧斤至!若是尽忠职守了,你又怎么知道,皇帝能容得下你,不会赶尽杀绝?”

  这话就说得有点大逆不道了。

  徐奕清此刻却沉浸在了梦中残存的情绪冲突中,站在这古寺林木之下,他好像想要替梦中的自己、梦中的萧靖宥说出心声,甚至已经忘记自己已经处在现实。

  “就算安王府内最后只剩个纨绔,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你游戏一生,又有何错?为何自己的人生要为了他人而活!”

继续阅读: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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胜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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