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背对着她们,待走近了,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面容清俊,文雅温和,带着书卷气,气质与萧若景相似,然而又和萧若景不同。
萧若景的温和下藏着的,是看不透的深沉,这个男子眼里装着的,是被磨砺过的不羁,磨出了饱经沧桑的成熟,却又难得的清新,有一份独特的风骨。
见有客人,男子含笑招呼她们坐下,替她们斟了茶,谦和有礼。
“风雪大,喝点热茶驱寒。”
穆清榆接过茶道了声谢。
男子浅笑,“穆姑娘不必客气。”
“你怎知我姓穆?”穆清榆惊讶。
她好像不曾见过他,这样一个气质独特的人,如果她认识的话,不应该没记忆才对。
“穆姑娘大概不认识我,我曾在郯京为官,受过穆将军几次恩惠。”男子丝毫不意外道。
“去年花灯节有幸在落情湖见过姑娘一次,虽只是隔着画舫匆匆一瞥,穆姑娘的绝世容颜却很难让人忘怀。”
她的美是一眼惊鸿的美,美且冷,带着强烈的攻击性,即使不言不语不做任何动作,亦能让人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她。
若换做别人说出这番话,定会被认作登徒浪子,然而由他说出,却全然没有被亵渎的感觉,全然只有对于美的坦然欣赏,没让人有丝毫不适。
“原来如此。”穆清榆了然。
她记得去年的花灯节,郯京落情湖上有个赏诗会,她本不喜那样热闹的地方,父亲却说让她出去学习长见识,强硬地带着她一道去了。
她对那些附庸风雅的东西全无兴趣,全程静静地跟在父亲身后不语,在各家贵公子作诗赏词时,默默地望着湖面的波澜发呆,根本就不曾注意画舫之上都有何人。
“公子如何称呼?”
男子倒也不介意她不认识他,轻轻一笑,“我姓温,名亭,字非卿。”
竟是他,当朝尚书令温非卿。
她虽不曾见过他,却听过他的事迹。
尚书令,官居正一品,为人温和,手段却相当凌厉,因他受天子恩宠,又权职重大,与左右两相、镇国大将军以及几位开国元老一样,朝会时可独坐一席,百官对他颇为忌惮。
按理说,他不该出现在此地才对。
“温大人为何在此?”穆清榆问道。
“我已不是尚书令,穆姑娘不必唤我为大人。”温非卿微微一笑,“我如今是圣上亲点的坞城监察御史。”
他嘴角的弧度似在讽刺,只是不知讽刺的尚书令这个官名,还是武城监察御史,亦或是他口中的圣上。
穆清榆不由得怔愣。
她向来不喜那些只懂舞文弄墨的书生,比如萧若景,一见便觉得心烦,可温非卿不同。
他是位难得的正义之士,性子不羁,写过许多诗文讽刺权贵,若有权贵犯错他也绝不会姑息留情,郯京百姓对他的评价颇高,有铁面尚书之称。
他在一众文官里宛如鹤立鸡群,就如同文场里的战士,以文为武,多年孤军奋战。
若说文官里她敬佩的人,温非卿当属第一。
可如今温非卿竟被贬官了!而且由正一品尚书令被贬为八品小官,连出入朝堂正门的资格都没有了。
向来廉洁奉公、能力出众、尤为得宠的温非卿为何会被贬官?且被贬往因贫乏而被各路官员嫌弃的坞城。
这么大的事,郯京内竟然没有一丝消息。
她忽然觉得心惊,“是否朝中发生了变故?”
“朝中之事向来复杂。”温非卿苦笑,“一言难尽。”
穆清榆明白他不愿多谈,便没有再追问。
温家在郯京亦是颇有根基的大家族,虽不及前几年辉煌,但在温非卿的支撑下权势多年未倒。
他突然被贬,定然牵连甚广,其中的繁复一言两语说不清。
郯京的天估计要变了。
她想起离府前爹爹眼中的忧虑与沉重,爹爹是怕她留在郯京会卷入是非,所以焦急让她成婚,以此远离是非吗?
“穆姑娘莫伤怀,朝政自有圣上和各位大臣忧心。”温非卿眼底的苦笑已消失,恢复了温润的模样。
他竟一点儿也不怨吗?
若换做别人,此时早便不知如何愤世嫉俗了。
大概因为他是温非卿,才能如此看淡。
可她只是穆清榆,她做不到事事淡然。
“温大人真觉得那位圣上和王公大臣能治好这乱世吗?”一旁的白无常似笑非笑道。
温非卿不答,她继续道,“如若大人信他们,又怎么会在此处?”
“为人臣子,食君之碌,忠君之事。”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高椅上的那位若要他死,那他也无可奈何。
“呵,好一个食其碌,任其事。”白无常轻嗤,偏头笑问穆清榆,“小榆儿,你说,若君不明,又该当如何?”
凭这一句话,足够治个大逆不道的死罪了。
如若身在郯京,被有心之人听了去,告发到殿前,莫说一个白无常,整个烟雨楼都会遭殃,在场的所有人也都会被牵连。
穆清榆啜了一口茶,道,“我不过一介毫无缚鸡之力的女流,白姑娘何必为难我。”
表面如是说,心中却在细细分析白无常此人。
从丰山到白凹镇,白无常时时有意无意透露出对皇族的不满,此刻她的不满已毫不掩饰,话里话外皆有挑拨离间之意。
不过与其说挑拨离间,倒不如说她在挑明事实,将所有的龃龉都放在了明面上。
心里的猜测在隐隐被证实。
“温大人,你的君连一句实话都听不了,你还要守着那一套君臣之纲吗?”白无常继续道,“值得吗?”
温非卿品着茶,未语。
白无常却似乎已料到了他心中所想,倒也不急,
“楼主以为该如何呢?”品完一杯茶,温非卿方缓缓道。
“为人臣子以利事其君。”白无常道,“既无利图,便易其主,如此简单。”
温非卿浅笑,似乎对她的话并不赞同,又好像认同。
无形之中,彼此已达成了某种协议。
天上飘下的雪已变小,如零零星星的碎沫,在风中飘零。
或许过不了多久,连碎沫也没有了。
这场风雪终会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