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弘嘉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认出店门口这人是石涛。
石涛三十来岁,比他高半个头,肩宽背阔,身上那件黑色尼龙短袖有些起球,松垮变形的袖口下,臂膀结实。他下身那条军绿色工装裤洗得发白,磨损起毛的裤脚边缘,露出一双沾满尘土的黑布鞋。
他面膛黝黑,眉弓高耸,下颌方正,浓眉细眼,轮廓透出几分犷悍。
“怎么了?”周弘嘉话一出口,猜到了七八分。
石涛是建材市场的送货司机,经常带着生病受伤的流浪猫狗,到他的店里来诊治。但店没开门就守在门口,还是头一回。
“这回整得凶。”石涛蹲下身,打开脚边半掩的牛皮纸箱。
他一口苍林话,但个别字的发音有些走调,像是混入了其他地方的方言,不够地道。
周弘嘉蹲下细看,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箱子里躺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橘猫,毛发团着黑乎乎的泥垢,双目紧闭,嘴角渗血,干瘪的腹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它的右前肢完全折断,裸露着铅灰色的骨骼断口,残肢仅剩一点皮毛相连,散发出阵阵恶臭。
“今早在草丛头发现的,”石涛看着他,“估计是遭车撞了。”
“看样子伤了有两三天了。”周弘嘉从白大褂的衣兜里,拿出一双一次性橡胶手套戴上,轻轻翻转橘猫的残肢,露出发黑的前掌肉垫,“断肢已经坏死,只能截掉。你把猫抱进来,先照个片看看。”
“要得。”石涛答得爽快。
周弘嘉打开诊疗大厅的灯,白炽灯明晃晃,照得四壁透亮。
石涛端着纸箱,熟门熟路地径直走进大厅一角的影像室。
周弘嘉也跟着走进去,狭窄的房间里,DR机器就占了一大半空间。他打开DR开关,这是宠物专用的数字化摄影系统,可以进行不同部位的X射线成像,也是他这间诊所里最贵的仪器,贷款还没还完。
石涛摊开宽大粗糙的手掌,从纸箱中小心翼翼地抱起橘猫,放在DR显像台上,像往常那样,把猫腹部朝下,摊开四肢摆成“大”字型。
照了片之后,周弘嘉坐在电脑前,指着屏幕上的X成像图,对石涛说:“幸好没有伤到内脏和颅脑。先做截肢手术,术后重点抗感染,只要躲得过败血症,预后还是不错的。”
“你看到办嘛。”石涛站在他旁边,弯腰看着屏幕,又转而望向他,眼神满是信任,“咋个都是条生命,只要活得出来就好。”
周弘嘉把猫固定在诊疗台上,给猫的后腿剃毛,抽血做术前血常规和生化检查,静脉输了抗感染的药,准备下午做手术。
石涛看他摆弄了一阵,转身走到店门口,推开玻璃门,走下店门口的台阶。
周弘嘉坐在电脑前写着用药记录,朝外瞥了一眼。
果然,石涛烟瘾犯了,站在店外的树荫下,从工装裤的裤兜里掏出一支“五牛”,吞云吐雾。
店里有禁烟的标语,从他第一次来店里,无论外面刮风下雨,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走到树荫下,从没在店里抽过一口烟。
周弘嘉知道他的习惯,瞥这一眼,纯粹出于惯性,倒不是怕他逃单。
以前周弘嘉在成都的宠物医院上班时,好几次遇到宠物做完检查,他向宠物主人说明治疗方案和价格后,主人借口买东西或者打电话,一去不返,丝毫不念旧情,就这样把宠物遗弃在医院。
石涛不是这种人。
他这人,穿得潦草,吃饭管饱就行,烟也只抽最便宜的“五牛”。可是,他救助生病受伤的流浪猫狗,来到诊所动辄一千、两千,掏钱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等猫狗治好了,他从哪儿找到的,又原路放生。天高地阔,各不相欠。
周弘嘉对这样脾性的人,天然带着几分亲近。每次结账时,都会给他打个折、抹个零,一些便宜的药品耗材,干脆半卖半送。
石涛也不当回事,从没为这个谢过他。
周弘嘉后来渐渐回过味来,石涛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但并不鼓励他这么做——仗义疏财,疏的是自己的财,不愿占朋友便宜。
想透这一层,他对石涛更多了一分好感。
当下,石涛抽完了烟,大踏步走进店里,浑身裹挟着一股廉价烟的苦辛味,径直来到他面前,“这猫儿少了根脚杆,以后放出去,抢吃的都抢不赢,恼火。”
周弘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头没脑地提起这茬。他从桌前站起身,穿过走廊,走向药房,“等猫出了院,你就能接回去养了。”
石涛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站在药房门口,“房东就住隔壁子,啥子都不准养。”
周弘嘉从药柜里取出一支安瓶,听到这话,转头看向石涛。石涛坦坦荡荡对上他的目光,一咧嘴,黝黑的脸上浮现讨好的笑容。
周弘嘉霎时回过味来。难怪石涛这么煞有介事,想必抽烟的时候就盘算好了,要让他来养这只猫。
周弘嘉不再看他,捏着注射器,从安瓶里抽药,语气斩钉截铁,“不行。”
石涛收敛笑意,豪迈地拍了拍胸脯,“这猫儿算我的,我付费寄养在你铺子头。”
“来我这儿的都有病有灾,交叉感染就麻烦了。”周弘嘉拿着注射器,走出药房,来到观察笼旁边,给猫的输液袋里加了一管药,“要不你找家宠物店问问?”
“宠物店都是骚整的。”石涛紧跟着他,站在观察笼旁,眉间拧成“川”字型,“要不你带回家?猫粮猫砂我给你扛上楼,驱虫绝育疫苗啥子的,你看到整,另外算钱。”
周弘嘉暗暗叫苦,照石涛这架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过,辛家那摊子事已经鸡犬不宁,他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哪有本事养猫。
他从输液袋中抽出注射器,眼前闪过一道银亮的光,那是他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霎时间,周弘嘉计上心来。在本地独特的文化氛围中,有个得天独厚的法宝。但凡遇到为难的事,男人只要亮出这件法宝,足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周弘嘉打定主意,手里捏着注射器,刻意绷着脸,一本正经地看向石涛,“我老婆讨厌宠物,我要是敢带猫回家,晚上就要跪搓衣板了。”
石涛皱眉盯着他,一只手叉在腰上,另一只手拂过剃得短短的鬓角,无可奈可地叹了口气,“硬是‘耙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