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忙活到中午,周弘嘉和石涛到附近的面馆,一人点了三两担担面。店里坐满了,他们就坐在店外搭的遮阳棚下。
等餐的时候,石涛烟瘾又犯了,从裤兜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五牛”,抽出一根点上。从刚认识那会儿,他就知道周弘嘉不抽烟,所以没散给他。
周弘嘉坐在石涛左侧,抽出几张店家备的抽纸,仔细擦拭面前桌上的油垢。然而,陈年老油在桌面上积成厚厚的包浆,他手上下了狠劲,擦得折叠小桌直晃悠,也只不过给油垢造成了一点皮外伤。
石涛摊开青筋鼓胀的右臂,指尖夹着烟,大大咧咧搁在油腻的桌面上,饶有兴趣地观察他的动作,憋不住悄声一笑。
周弘嘉捏着不断掉屑的劣质纸巾,正埋头使劲,余光瞥见他盯着自己发笑,有些不悦,便停下手中的动作,皱眉看向他。
石涛对上他的眼神,显然知道自己不厚道,立刻绷着脸藏起笑意,抬起夹烟的手,借着抽烟掩饰过去。他猛吸了一口,别过脸,将烟圈喷到右侧,免得熏到他,“那个寄养的事,你再考虑下嘛。”
周弘嘉知道他在没话找话,想借机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嘴上便不客气,“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他话音未落,一阵风吹过,刚才那股烟雾霎时转了向,直直朝他扑来。
周弘嘉对气味一贯敏感,猝不及防吸进一口二手烟,喉头一阵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石涛赶忙捏着烟头,摁灭在旁边一棵树的树皮上,在他面前挥动手掌扇开烟雾,“哥老倌(兄弟),硬是不好意思。”
周弘嘉端起面前豁了口的瓷杯,喝了一口苦荞茶润喉,指向下风口那桌,“你要抽就坐那边。”
“还抽啥子嘛!”石涛一脸无奈,把桌上那包“五牛”推远了些,“其实我早就想戒了,还不是前些年跑长途货运,老板催得人毛焦火辣,开夜车就要吃烟醒神,结果越吃越凶。”
“有多凶?”周弘嘉一说话,仍觉得喉咙微微刺痒,便仰起脖子,将瓷杯中的苦荞茶一饮而尽。
石涛连忙站起身,快步走到店门口,拿起瓷砖台面上的茶壶,提过来给他续满,“少的时候一包,多的时候一包半。”
周弘嘉见他这样殷勤赔罪,刚才那点不悦早就烟消云散,“瘾这么大,要戒太难了。”
石涛坐回原先的位子,正提着茶壶给自己倒茶,一听到这话,手猛然停住了。他把白瓷壶“铛”地一声重重放在桌上,眼睛直直盯着周弘嘉,“你敢不敢跟我打个赌?”
周弘嘉心中诧异,一时没回过神来,抬眼看向他,“赌什么?”
“就赌这个。”石涛拿起那包皱巴巴的“五牛”,“啪”地一声拍在他面前的桌上,“我要是能戒烟,你就在铺子头养那只猫儿!”
周弘嘉这才反应过来,他之前并非没话找话,而是当真一直惦记着这事。
“面来咯!”跑堂的伙计端着两碗担担面,放在他们面前的桌上。
周弘嘉从筷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发现石涛坐着没动,对面前辛香扑鼻的面条连看都没看,仍然眼巴巴盯着自己,显然在等待答复。
周弘嘉抬手扶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找个借口搪塞过去,“我又不能二十四小时盯着你,哪知道你戒没戒。”
石涛一听这话,细长的眼睛一下瞪直了,黝黑的面膛染上几分薄怒,原本低哑的声线顿挫昂扬,“未必(难道)我还豁(骗)你?吃没吃烟,个人心头有杆秤,你硬是太看不起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周弘嘉自知失言,见他动了气,便刻意缓和了语气,从筷笼里抽出一双竹筷递给他,“尼古丁成瘾的劲头很大,这是生理现象,单靠意志很难克服,你自己也深有体会。”
“不要拉稀摆带(拖泥带水)。”石涛皱起浓眉,粗鲁地一把挡开他递来的竹筷,“一句话,你敢不敢跟我赌。胆大骑龙骑虎,胆小骑个抱鸡母(老母鸡),要是不敢,你个人认了就是。”
周弘嘉无奈地轻叹一声,把竹筷整整齐齐排在石涛的碗沿,担担面热滚滚的香气,直扑在他指尖。
他心知肚明,石涛这是使出了激将法,想逼他就范。可惜,对他来说并没多大用处。如果换了旁人,他照样可以按照先前的说辞,一口咬定诊所里养猫容易交叉感染,要拿医学当借口,他自然信手拈来。
但对方是石涛。
香烟中含有两百多种致癌物质和有毒物质,是导致肺癌的重要致病因素之一,特别是鳞状上皮细胞癌和小细胞未分化癌。像石涛这样每天抽一包到一包半,患肺癌的危险性,比不吸烟者足足高出45倍。
要是借着养猫这个契机,能让石涛下定决心戒烟,那倒是件难得的好事。
周弘嘉打定主意,取下黑框眼镜捏在左手,免得被水汽熏花了。他用筷子搅动有些坨了的担担面,挑起一筷子,入口前说了一个字:“行。”
石涛怔怔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他突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周弘嘉只顾埋头吃面,取了眼镜,什么细节都看不清,坐在右边的石涛,静默如一尊面目模糊的金刚罗汉。
过了半晌,周弘嘉听见石涛低声一笑。
石涛右手拿起碗沿的竹筷,左手抓起桌上那包“五牛”,在掌心捏成一团,“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扔进路边的垃圾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