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的时候,周岚把回家前的这场风波,断断续续告诉了杨慧容和辛晓梅。
厨房外的红漆方桌前,座次还是按老规矩,周弘嘉对面坐着辛晓梅,左边是周岚,右边是杨慧容。他端着碗,竖着耳朵留心听,毕竟事情因他而起。
杨慧容照例耷拉着眼皮,从不正眼看他。时不时,有几处周岚说不清楚的地方,杨慧容眼睛虽然盯着外孙女发问,但那语气分明是在问他。
周弘嘉会意,总会适时补充两句。不过,他措辞谨慎,还是刻意模糊了“男尊女卑”这个意思,不愿让周岚幼小的心灵埋下这些封建糟泊。
杨慧容何等老辣,当然一听就懂,气得拍桌,大骂徐明远不是个东西。
周弘嘉抬眼看向对面的辛晓梅,她端着碗的手肘撑在桌沿,仍旧坐得笔直,脸上看不出表情,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对周岚说的这些,根本没多大兴趣。
他心里有些打鼓,弄不懂她什么意思,难道是怪他不该多事、去招惹徐明远?眼下正是需要她鼎力相助的时候,要是又为这个得罪她,他真是背腹受敌了。
周弘嘉肚子里装着事,像石头一样沉甸甸的压着胃,再加上今晚的菜色,让他原本颓靡的食欲更是雪上加霜。
红漆方桌的正中间,摆着一大碗切成片的猪肘和一碗豆花。猪肘是白味,煮的时候加了姜片、葱结、八角和料酒去腥,真正用来调味的灵魂,是每人面前摆着的一碗“擂椒”。
正如四川民歌里唱的:“情妹出来讨海椒(摘辣椒),红的拿来晒,青的拿来烧。”所谓“青的拿来烧”,说的正是“擂椒”,这是本地人的一种吃法:把青辣椒放在火上烧至半熟,放在石碓窝里擂烂成泥,淋上滚烫的熟菜籽油,和酱油拌匀,用来蘸豆花和白肉吃,是绝好的调料。
这种“蘸水菜”属于小河帮川菜的特色菜系,流行于四川沱江流域。顾名思义,其精髓正是五花八门的蘸碟。
杨慧容厨艺精湛,做的“擂椒”辛香扑鼻。可惜,周弘嘉从小就不爱吃青椒,实在无福消受。他蘸豆花白肉,历来都是用“椒盐”。
“椒盐”也就是所谓“红的拿来晒”:将红海椒晒干,擂成海椒面,和上盐巴、花椒面、芝麻等制成调料。
杨慧容家里的椒盐也是自己做的,另加了草果八角小茴香等十多味香料磨成的粉,吃起来辣而不燥,辛香扑鼻,别有一番滋味。周弘嘉知道,厨房里就有一罐现成的椒盐,但他根本不可能去拿。
要当着杨慧容的面,另换调味料,无异于说她做的“擂椒”难吃。势必要引得她垮下脸,越发苛刻地挑剔他碗洗得不好、灶台没擦干净。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还是小心为妙。周弘嘉打定主意,夹起一片白味的猪肘,放进碗里,低头扒饭。
“那个王美娟,也不是啥子好东西。”杨慧容捏着竹筷,夹了一块豆花放进蘸碟里,一脸嫌弃地撇了撇嘴,“她那副尖嘴猴腮的样儿,一看就是克夫的薄命相,怪说不得生不出娃娃。”
辛晓梅正低头吃着猪肘,一听这话,放下碗,瞪了母亲一眼,头一回开口,“你积点口德嘛,人家美娟刚才打电话,专门给我道了歉。还不是徐明远一个人在装怪(使坏)。”
周弘嘉这才恍然大悟,辛晓梅一直淡定地不参言,原来早就从王美娟口里知道了详情。她之所以只字不提,就是不想让母亲借题发挥刻薄王美娟。他先前只听辛晓梅说,她俩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发小,从今天这事来看,她俩关系确实不错。
杨慧容斜眼睨着辛晓梅,冷笑一声,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一个铺盖窝睡不出两种人。就你瓜兮兮(傻乎乎),还不晓得人家两口子背后咋个踏穴(诋毁)你。”
“你少在那儿牙尖十怪(挑拨离间)。”辛晓梅柳眉一竖,一脸不耐烦地瞥了一眼母亲,“几十岁的人了,东一下西一下,都不晓得整些啥子名堂。”
杨慧容把碗重重拍在桌上,纹过的眉毛拧成一团,直勾勾盯着辛晓梅,声音一下高了八度,“老娘喊你帮到做豆瓣,喊都喊不动。管起隔壁子的事憨扎劲(最起劲),你是哪家屋头的人都整不醒豁(清楚)?”
辛晓梅面色蓦地一僵,仿佛笼上一层寒霜。不过短短一瞬间过后,她的神情恢复了常态,不再看母亲,气定神闲地捏起竹筷,夹了一大片猪肘浸在擂椒蘸料中,语气轻描淡写,“你说我是哪家屋头的?”
杨慧容明显怔了几秒钟,拧紧的眉头渐渐松开,原先脸上的怒容顷刻间烟消云散。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一脸平静地埋头吃饭。
周弘嘉端着碗,旁观了她们母女间的突然开战与仓促休战,还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餐桌上的局外人,除了他之外就是周岚了。对母亲和外婆的唇枪舌战,她仿佛早就习以为常,正用筷子夹着一大片沾满酱料的猪肘,放在嘴边专心撕咬。然而,她缺了两颗门牙,使不上劲,干脆用上左手,揪住肉片左右开弓。
周弘嘉见周岚的指尖沾满擂椒酱汁,起身从旁边的柜子上给她抽了两张纸巾,放在她手边。
杨慧容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过了片刻,她放下吃了一半的碗筷,起身走进厨房里。很快,杨慧容从厨房走回餐桌,手里端着一个小瓷碟,径直放在周弘嘉面前的桌上。
周弘嘉一怔,面前的小瓷碟里,装着一撮垒成小山一样的椒盐蘸料。显然,杨慧容发觉他不爱吃擂椒,也明白他不便自己去换蘸料,看不下去他干吃白肉,这才做了个顺水人情。
周弘嘉简直不敢相信,一贯尖酸刻薄的杨慧容,竟然有这样细心体贴的一面,不禁狐疑地盯着她,想看看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杨慧容从蘸料碟里夹起一块颤颤巍巍的豆花,仍旧耷拉着眼皮,一眼都没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开了口:“该雄起,就是要雄起。”
周弘嘉一听,不由得苦笑。原来杨慧容是在赞赏他,为了维护周岚而跟徐明远正面对峙。
他夹起一片猪肘,在瓷碟里裹了满满的椒盐蘸料,放进嘴里,满口麻辣鲜香,食欲大动,实在心满意足。
不过,他心知肚明,杨慧容对他的这点情分,也就只值一碟椒盐而已。一旦涉及刘昆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