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弘嘉一愕，想起刚才古怪的衣柜门声，恍然大悟。
想必是石涛搬衣柜时，桂圆和他闹着玩儿钻了进去，多半睡着了，刚才才跑出来。
下一秒，周弘嘉暗道不好，急忙跟着桂圆跑出仓库，顺手关上了门。这四通八达的建材市场，乌漆嘛黑的，桂圆一旦撒丫子乱跑，根本不可能再找回来。
他追了几步之后，却发现桂圆在前方七八米远的路灯下停住了。它一动不动，转过头来看着他，尾巴竖立，尾尖朝下，呈现出“∩”形。
在猫的社交语言中，向对方展示这种形态的尾巴，意思是邀约。
周弘嘉心生疑惑，慢慢止住了脚步。桂圆这么讨厌他，当然不会有雅兴邀请他半夜三更散步赏月，难道……想让他带着自己去找石涛？反正自己是抓不住这猫的，如果带去给石涛，它在石涛身边一定会寸步不离，就算没有笼子也不会跑丢，这倒是个办法。
他打定主意，朝桂圆招了招手，走向仓库左侧的道路。之前石涛就是从这个方向离开的，想必他的车应该就停在附近。
桂圆果然一路小跑跟上他，走在他的左后方，始终与他保持两三米的距离。一人一猫，影子在路灯下拉得老长。
很快，他们走到这条路的尽头，来到一个像棋盘般方正的十字路口。
周弘嘉朝左右两边的道路张望了一下，在右侧一间水泥店门口，靠边停着一辆金杯面包车。他渐渐走近了，看清车牌尾数是427，的确是石涛的车。
桂圆远远跟着他，脚步仍旧不疾不徐。
周弘嘉走到面包车旁边，朝里面一看，后面宽敞的货厢竟然是空的。他又往前走了几步，驾驶座上也没人。这让他有些纳闷，石涛明明说过要睡在车里，怎么不见了？难道因为太热睡不好，所以临时决定去住附近的招待所？
突然，桂圆的耳朵一下竖起来，猛地冲向左侧的道路。
周弘嘉心头一慌，然而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就明白过来。他转头一看，桂圆果然没有跑远，就停在前方拐角处的路灯下，尾巴竖得笔直，发出绵长而温柔的喵喵声，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仰望站在身边的石涛。
石涛手里拎着一个透明塑料袋，在头顶昏黄路灯的映照下，沉甸甸的塑料袋里透出啤酒瓶的墨绿色。
周弘嘉看到石涛拎着的东西，脑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凌晨一点去买酒，这就说明，他也睡不着。
石涛低下头，看了看磨蹭他裤腿撒娇的桂圆，又抬眼看向周弘嘉，眉头微皱，神情中带着疑惑。
周弘嘉想起自己的来意，抬手扶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向石涛解释：“桂圆躲在衣柜里跟来了，我抓不住它，就给你送过来，它跟着你起码不会乱跑。”
石涛远远盯着他，岿然不动，一言不发。路灯的光晕落在他高耸的眉弓上，眼睛隐没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周弘嘉等了片刻，见他仍然没有回应，明白这是逐客令，于是再次开口：“今晚你照顾它吧，我先走了。”
他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石涛低沉的声音：“来都来了，喝了再走。”
周弘嘉诧异地转过头，石涛朝他举了举手上拎着的啤酒，大踏步朝他走来。桂圆跟在他脚边，亦步亦趋。
这倒出乎周弘嘉的意料，他注意到，石涛的语气不再像先前那样硬邦邦的，而是透出几分松软的疲乏。
石涛走到周弘嘉跟前，与他擦肩而过，径直来到金杯面包车的尾部，拉开货厢的后车门。他把啤酒放在货厢的地板上，一屁股坐在货厢的右侧边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扭过身，从货厢深处拉出一张皱巴巴的毛毡布，大手大脚擦拭左侧的空位，地板缝隙里的渣屑簌簌飘落在地上，扬起一片浮尘。
周弘嘉看在眼里，立刻明白过来，石涛历来不讲究，但知道他爱干净，所以留给他的位子是擦过的。他心头一热，弯下腰，钻进敞开的后车门，坐在货厢的左侧边缘。货厢光滑的金属面板透过裤腿贴着他，凉沁沁的。
石涛打开塑料袋，抽出两瓶凝着水珠的冰镇啤酒，递给周弘嘉一瓶。
周弘嘉一手接过来，“蓝剑”啤酒，四川卖得最好的本土品牌，可惜前几年被收购了。他另一只手翻开塑料袋，想找个启瓶器，竟然没有。
石涛攥着瓶口，咧开嘴，用侧边的牙齿咬住瓶盖，“咯”地一声咬开，又“噗”地一声将嘴里的瓶盖吐出来，金属撞击在他脚边布满尘屑的水泥地上，发出脆响。
周弘嘉看着他行云流水般的操作，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酒瓶，有些犯难。他从没这样弄过，不过眼下只能入乡随俗了。
他撩起衬衣的下摆，仔细擦了擦瓶盖，这才放进嘴里，学着石涛的样子，试着咬了咬，瓶盖纹丝不动。他捏着瓶口调整了一下角度，奋力一咬，瓶盖竟然还是不痛不痒。
石涛仰头灌下一大口啤酒，见他还没打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来，“硬是骚整（乱整）。”他“噗”地一声咬开后，把酒瓶递还给周弘嘉。
周弘嘉伸手接过来，心情有些复杂，浅浅抿了一口，冰凉爽口的啤酒滑入喉咙，带走燥热的暑气。
说起来，他和石涛吃过的饭不少，不，准确说是面，担担面。不过，因为两人平时都要开车，所以从来没一起喝过酒，这还是头一回。
桂圆站在石涛沾满尘土的黑布鞋旁边，仰面望着他，发出短促的喵喵声，尾巴大幅度地左右甩动。
这和狗在高兴时摇尾巴不同，在猫的社交语言中，摇尾巴代表烦躁焦虑。桂圆少了一条腿，影响最大的就是攀爬跳跃的能力，像面包车货厢这种高度，它已经无法跳上去了。
石涛仿佛读懂了它的恳求，弯下腰，用宽大的手掌一把捞起它，放在货厢的地板上。桂圆得偿所愿，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躺在他大腿和货厢墙壁的空隙中，远离周弘嘉。
石涛沉默了片刻，侧了侧身，弯起左腿搭在货厢的边缘，正面看向周弘嘉，眉头紧皱，神情变得严肃，“开头硬是鬼冒火起（非常生气），气得老子瞌睡都睡不着。将才不晓得咋的，又理顺了，个人有个人的哈数（名堂）。”说着，石涛拿着酒瓶朝他大喇喇一伸，要和他碰，“喝了，这个事就彻底杀割（结束）。”
周弘嘉低头，看着他伸来的酒瓶。万万没想到，率先让步的人竟然是石涛，再一次选择尊重他的秘密。
他举起手中的酒瓶，正要与石涛相碰，又迟疑着停在半空。石涛诚心诚意把他当兄弟，而他呢？还要继续用彻头彻尾的谎言，来敷衍这样一个……“熟客朋友”？
周弘嘉定了定神，收回拿着酒瓶的手，重新放在腿上，转头看向石涛，鼓起勇气开了口：“我想告诉你，我真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