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秋水上车时,脊背一凉,感觉像在被什么盯着。
他环视了这俩老旧的红色悍马一圈,从未使用过的车载系统,今天居然亮着,简约的白色屏幕上,滚动着一条蓝绿色的双螺旋结构,它的转动有点玄妙,像呼吸一样。
周焦上车后,倒三角眼几乎黏在了那车载系统上,前些天一直小嘴巴巴地跟顾问骞介绍手台的改进,要这要那的小孩,今天哑巴了似的。近乡情怯,樊秋水莫名想到了这个词。
他没多在意,注意力都在手机上,红日和冥古双双越狱的消息公布后,论坛里,女巫狩猎派的数量瞬间高涨,恢复了压倒性的胜利,比之前更甚,这样一个投票里就能一目了然,人的意志多像随风摇晃的芦苇。
司罕又是最晚出科学院的,刚坐上副驾就一愣,双螺旋结构转动得快了一点,像是在打招呼。
红色悍马上路后,樊秋水眼观鼻鼻观心,不就是亮了个车载屏幕?这玩意儿怎么跟金角大王的葫芦似的,把一大一小的话痨本体都给收了?
“你不是一直想见它?”打破沉默的是顾问骞。
司罕一顿,没组织好语言,就听后座的周焦道:“它果然在你这,你终于舍得用了。”
路上很堵,有些民间组织自发地拦车,检查有没有逃跑的女巫,闹得乌烟瘴气,喇叭声不断,顾问骞的车窗也被敲了,降下来后,那人充满戾气的目光在车里扫视了一圈,确认都是男人,就离开了。
到恩多酒店已经快半夜了,樊秋水抓着周焦先下了车,剩前座的两人坐着。
司罕突然把右手举到车载系统前,四指握拳,拇指竖起,“DNA的双螺旋结构,一般是右手螺旋,像这样。”
顾问骞不明所以地看向司罕。
“你看看屏幕里的螺旋呢?”
司罕这次换了左手,也四指握拳,拇指竖起,“安琪是左手螺旋,逆时针的,它是反向的双螺旋结构。”
顾问骞一愣,看着那缓缓转动的蓝绿色螺旋,仔细比对,还真是。
司罕道:“我第一次见到安琪时就发现了,但这种差异一般人很难注意到,搞混了也正常。”
顾问骞没说话,“第一次”,追赶徐奔时,车载系统为了让他减速现身过,但他从没跟司罕说过它叫“安琪”。显然,这个“第一次”早在那之前,司罕这是在坦白。
这个坦白验证了一个事实,安琪骗过他。
倒也不意外,毕竟这两个人都是把骗人当饭吃的。
司罕双手举起作投降状,“我是不小心碰到它的,就是在红日互助中心时,你让我先回车里等你那次,安琪说它记得我的声音,你把我的声音录入啦?”
“没有,车里的一切它都了若指掌,不需要我录入。”
“哦。”
“你慌什么,我又没指责你。”
司罕哼哼道:“那顾警官需要对自己的小心眼重新审视一下。”
双螺旋结构亮了一些,“阿骞不小心眼的。”
还是那个成熟温和的女声,司罕笑笑,“倒还挺护主。”
“阿骞不是主人,他是我的......”
顾问骞把车载系统关掉了,“下车。”
司罕被悻悻地赶下了车,一步三回头地进酒店去了。
顾问骞透过车前窗,远远看着司罕跟酒店前台说笑。
“你想干什么,为什么在红日时找他聊天?”
熄火的车里,车载系统自己启动了,蓝绿色的双螺旋在黑暗中如同鬼火,“你交了朋友,我替你高兴。”
“你认识他吗?我是说在他成为我的朋友之前。”
安琪没有回答。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别打他的主意。”
车载系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放了首歌,车内顿时被欢快又悲伤的音乐填满了,是之前司罕连车蓝牙放的女团歌,再次重逢的世界。
顾问骞一愣,眼眶红了,他甩下车门扬长而去,车内的歌孤独地放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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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个算是好消息,郑子国醒了。
郑子国闭着眼听新闻,连续听了五个小时,武警病房的老式收音机都发烫了。
副队想问话却插不上嘴,郑子国听得太专注了,像是又睡着了,郝建国脾气没那么好,直接把收音机关掉了,“郑先生,请配合我们工作,也请你搞清楚,外面的人要怎么撕碎你,我们总得知道我们保护的人是什么性质。”
见对方依旧闭着眼不吭声,郝建国拉了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准备进行持久战,“郑子国,五十三岁,班门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微基因组学专业的教授,已婚已育,妻子有过五次精神病院的住院记录,信息对吧?”
郑子国坐在床上,毛发稀少,皮肤苍白,干瘦如柴,他让副队想起一种人物气质,林平之。
“已婚已育,什么是已育呢?”郑子国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郝建国一愣,这是什么问题,已育就是已育啊。
郑子国道:“我有过四个孩子,老大出生十天死了,老二出生三个月死了,老三活了一年,会开口叫爸爸了,老四最久,活到了四岁半。我这算已育吗?”
两个警察都一愣,他们都有孩子。副队问:“是发生了什么?”
“我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们知道连续生四个孩子都死亡,是什么概率吗?你们知道警察来盘问过我的妻子多少次,是否有谋杀小孩的嫌疑吗?她第一次住精神病院,是被怀疑产后抑郁把孩子杀了。”
副队问:“事实呢?”
“遗传病而已。”
郑子国的床头放着一本《河童》。“我的妻子梦到过孩子许多次,他们围坐在她身边,问她为什么要把他们生下来,如果他们能够自己选择是否出生,他们会拒绝出生的,因为这让妈妈太痛苦了,他们也太痛苦了。”
两个警察沉默着,半响,郝建国问:“你这段时间去哪了?我们没查到你离开三昧市的记录,你躲在哪里?陈葛呢?”
“我们哪里都没去,一直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原来在哪,就一直在哪。”
“什么意思?”
“无间地狱,知道是什么感受吗?”
郝建国语气不善,“你们教授是不是就喜欢拿问题回答问题?”
“从熟悉你的人脑中渐渐消失。有时候我在家睡了一觉醒来,妻子来电话,问我怎么还不回去。她看不见我。”
郑子国其实一直在正常上下班,只是越来越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有时候课上到一半,就有学生大摇大摆出去,他们以为老师离开了。
女巫病,感染者脑中对他们的印象越清晰,他们在现实中的存在感越低,一个不注意就会“消失”,直到最爱他们的人也认不出他们来,被彻底抹去存在。
“我们根本从未失踪过。朱鹮是最早意识到这点的,他开直播讲座,去试探自己的存在感,就是在那场公开课上被人捅死了,但他总算被人记住了,在案件卷宗上。”
郝建国蹙眉,“你的意思是,你们五个预告对象被人脑屏蔽了?可我现在能感觉到你,我也感染女巫病了。”
“你进门时发现灯是开着的吗?”郑子国睁开了眼,他昏迷太久,复视还未恢复,眼球转动像卡壳的木偶,目光死水般的平静。
郝建国一愣,抬头,顶灯是亮着的,普通的白炽灯,和警局的一样,大白天,窗帘透光,这点灯光他确实没注意到。
郑子国伸手关掉床头的开关,病房变暗了一点,他再打开灯,问:“现在呢?这个灯是不是进入你的意识了?”
副队突然想到,在瑟西体育馆,女主持人的声音被劫持后说过这样一句话,“大家可要一直盯着他呀,我们这位梦中人是个人体魔术师,轻易就会从你们眼中消失的。”
他倒吸一口冷气,“所以你那天去瑟西体育馆找死是......”
“去找回我的存在,我宁愿死在人群里,也不要像个没人能看见的活幽灵。”
这才是女巫病对预告对象真正的处刑,所有人都在寻找他们,却没人看得见他们。
副队和郝建国对视了一眼,他们可能知道冥古和红日是怎么从两地警局消失的了。
郝建国把手揣回了兜里,拳心捏得骨头都痛,要如何接受冥古就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被劫走的?电子眼屏蔽了女巫,他们的肉眼亦是。
他问:“女巫病为什么要惩罚你们?你们做了什么?”
郑子国又把收音机打开了,闭眼专心地听新闻,在郝建国火冒三丈之际,郑子国顺着新闻道:“利立浦特蜂被基因编辑技术灭绝了,最初的绿羽蜂消失也是同样的原因。如果这种技术,很早之前就已经用在人类身上了呢?”
两人一愣,“用在人类身上是指哪方面?很早之前是多早之前?”
郑子国睁开的眼变得冷酷,“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不对人类使用基因编辑技术,才是不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