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市搜捕越狱的女巫时,昧州科学院突然召开记者会,宣布找到女巫寄生虫了。
自从给志愿者开颅却一无所获后,科学院每日都有人扔臭鸡蛋,女巫病寄生虫学说已然式微,但柯奈莉亚力排众议,坚持在人脑中寻找女巫寄生虫。
柯奈莉亚在记者会上放出了两份超微影像,一份来自女巫寄生虫,另一份来自神经元,“你们猜一下,哪张图里的是女巫寄生虫?”
众人左右来回看,根本分不清有什么区别,两张同样具有巴洛克风格的树突状丛,结构几乎一致,动态影像里,两者的活动方式也惊人地相似。
“我们之前一直找不到,并不是它们不存在,其实它们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却被忽略了。因为这些女巫寄生虫,长得跟神经元一样。”
这个不可思议的结果让人们哗然。
“这些天我在想,女巫寄生虫长成这样,谁能证明它们是寄生虫,而不是神经元?也许我们大脑里的神经元,不过是这样几百亿个女巫寄生虫的组合。”
记者们的闪光灯此起彼伏,柯奈莉亚灰绿色的猫眼石瞳仁在电子世界被无限传播。
“生命的形态和结构有其功能意义,神经元展开的神经突,是为了与同类连接,组成智能网络。而具有同样结构的女巫寄生虫,也可能是为了彼此连接——我们发现,这群寄生虫似乎在替代损坏的神经元,进行重新连接,修复患者的大脑功能。”
这话引起了轩然大波。
“女巫病期间,出现过数起截瘫患者恢复肢体功能,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恢复认知功能,和精神分裂症患者恢复社会功能等情况。而当大脑在刺激神经元生长时,人会做梦,女巫病感染者就经常做梦。女巫寄生虫,或能成为一种替代可再生神经元的医疗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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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建国看了这段发布会三遍,敲了敲脑袋,“以形补形?这些虫子长得像神经元,所以能补充神经元?合着它们在我脑子里当赤脚医生呢?”
“说是庸医更准确。”电视里的人出现在了会议室里,柯奈莉亚把他近一年的行车评估报告放到桌上,“你的行车失误率是比之前降低了一些,但是这些——”
与郝建国那薄薄的一张纸形成对比的,是旁边的一大摞报告,“这些是女巫病兴起的近一年来,交通事故率显著升高的市民资料。”
杜棋跟在柯奈莉亚身后,眼袋厚重,解释道:“大脑这么精密,随意扰动神经元,出错的概率当然远高于治疗,而且治疗,可能只是女巫寄生虫附带进行的。”
“附带进行的?”
杜棋语速飞快,“打个比方,如果我们想设计一种诊疗一体的纳米机器人,送入患者体内修复癌细胞,那它或许会具备以下功能:体内成像、病毒示踪、基因突变位点或肿瘤因子的靶向定位、调控血管信号、药物负载递送、光功能杀菌等。这些功能不是单一激活的,而可能是并行的,毕竟纳米组装体的逻辑门开关是可能出错的。”
邓苦痛苦地举手,“大概听明白了,我们最初就推断女巫病是一种高级的脑内通讯工具,你的意思是,治疗感染者的大脑,只是这种高级通讯工具在发布女巫预告时附带进行的?”
柯奈莉亚道:“我们现在不确定哪个才是附带。”
荣秉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女巫病可能是针对三昧市民的一场集体疫苗。”清泉漱玉般的声音来自门口,众人望过去,是司罕和顾问骞来了。
副队腹诽,这个司罕先生真是神出鬼没,难请得很,他私下联系了不知道多少次,一点回应都没有,都怀疑给了个假号码,只有顾问骞能把人带来。
郝建国往旁边挪了个位置,司罕自然地坐了过去,顾问骞看了两人一眼。
司罕的话让众人更迷惑了,杜棋摆出尔康手,“不,你这结论跳跃得太快了,科普还是得循序渐进。”
副队又想吐槽了,到底谁跳跃啊?杜棋上次用德语跟萨拉·舍夫尔辩论的场面还历历在目,根本不管他们死活,这群科学家都是不说人话的。
司罕朝杜棋摆了个“请”的姿势。
杜棋清了清嗓子,“精神分裂症目前是神经病理学家的坟场,我们束手无策,但是女巫寄生虫却找到了问题所在,对大脑进行了重新连接。我最近一直试图证明,这个长得像神经元的生命是个不可想象的纳米机器人。它们能孤雌生殖,繁衍出大量新的“神经元”,说是繁衍,不如说是自我复制,这不像纳米机器人吗?这说明什么?对人脑进行寄生性操纵是可以实现的。但问题是,一种能够包含我前面所说的诊疗一体全功能修饰的纳米聚合材料,目前真的存在吗?”
“不是这个,是这群,”柯奈莉亚纠正道,“群体协作才能实现更复杂的医疗任务。”
杜棋抓狂道:“对,天哪,是这群,多么离谱的事实,如果真是人造的,这得是什么家底啊?三昧市感染女巫病的人有多少?一千万?两千万?每个人脑子里都有成百上千的纳米机器人?杀了我吧。”
柯奈莉亚嫌弃地按下崩溃的杜棋,“我倾向于女巫寄生虫是真的生命,因为这样假设更好理解。关于女巫病,也许人类的科技并不重要。如果把地球当成一个大科研家,它其实早就花了接近40亿年的时间,用穷举法,制造出所有“科技”了。自然演化,本身就是地球最大的技术。”
众人又愣住了。
杜棋解释道:“人类已经学会模仿鸟类和昆虫来制造飞机,模仿蝙蝠来制造雷达,鱼群通讯系统也是仿生技术。但与自然演化的生命仍有不可逾越的差距。技术上我们像是愚公移山,鸟类天生就会飞,而人类制造的飞机有多复杂?需要消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能运行?人类其实够快了,鸟类演化了数千万年,而人类只用两百年就赶上了。但技术从来不是越复杂越好,自然的智慧,从来都是更基础、更简单的。”
杜棋把住坐在前方的邓苦的头,“假如你瘫痪了,我会在你脑袋上开个洞,植入芯片,你要活动,得背着仪器,你想说话,得合成语音,要不断调试,还要防备免疫反应。这种侵入式的脑机接口,是目前神经系统疾病最先进的治疗手段,复杂又代价高昂,即使这样也只能恢复你的部分神经功能,因为人脑连接组还没被完整破译,在我有生之年都未必能完整破译。”
“你们不觉得脑机接口也像一种仿生技术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有更优的手段,它一定不来自于人类,地球使用“自然演化”这项技术,或许已经给出最优解了——寄生性,地球生命系统的平衡专家。”
“女巫寄生虫可能就是这样一种寄生性神经元,感染它接近无创,又能和人体免疫系统协同进化,它不需要对大脑进行像人类科技一样的破译,寄生生命有自己的手段。我不相信现有的医疗纳米机器人可以在人脑神经地图中畅游,这就如同我们已经把宇宙研究透了,能登上任意星球一样离谱。但寄生性是地球的科技,它远比任何人类科技要基础和高级得多,也许是一种,生物共生法?”
众人听得沉默,杜棋面色红润,越讲越高昂,半响,叹道:“你们不理解它的价值。”
荣秉道:“那总也有控制这些女巫寄生虫的手段吧,下指令让它们制造女巫预告,给我们灌输女巫形象。”
柯奈莉亚道:“女巫寄生虫是集体活动的。有的感染者只接收到了郑子国的部分信息,比如耳朵,身体,或工种,但一群感染者把信息拼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郑子国。有的人只能梦到一两个预告对象,集全市的感染者之力,才是完整的女巫预告。而村民ABCDE事件,陌生人共享思维,提升了执行效率。我们怀疑,感染者们通过女巫寄生虫达成了脑联网,组成了一个巨大的格式塔思维,甚至能共享梦境。”
“共享梦境”四个字犹如洪钟回荡。
“和女巫童话合上了。“邓苦突然道。
会议室墙上,《女巫之家》童话被贴在红日版《最后的审判》的旁边——/在第五次村际战争中,凡是不同房子里,住在高塔房间的女巫全都参战了,她们从未见过面,也未曾知晓彼此姓名,却相互感应,联合作战。/
“这是指女巫寄生虫在不同感染者脑中实现的脑联网?”
众人忽然惊觉,三昧市女巫病的走向,与女巫童话是相契合的。
杜棋补充道:“当然,程度是轻的,我们确实在部分患者脑中观测到了女巫寄生虫的“集体共振”。但我不认为它达到了真正的脑联网,有也是很初级的,当我们被群体情绪感染时,当所有人共唱一首国歌时,当人们自发响应某种潮流时,脑中可能也会出现这样的共振。”
荣秉问:“这和控制女巫寄生虫有什么关系?”
柯奈莉亚道:“所有人一起唱国歌,也总有第一个起头的人,应该存在一个更上级的意识,在影响女巫寄生虫,一个主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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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秉翻着卷宗,“其他症状都对上了,但畸胎瘤怎么解释?为什么育龄期女性罹患卵巢畸胎瘤的数量激增了?女巫病影响的不是脑吗?而且你们说它是个治疗工具。”
科学院来的两人都沉默了,尤其是柯奈莉亚。
“可能是因为钙信号扰动。”司罕帮他们说了出来。
“钙信号扰动?”
“钙离子是生命演化早期的信号系统之一,因其对细胞有毒,流量不高,信号传递就容易出错,逐渐被钠钾离子取代了,但生殖系统依然保留了钙波传递受精信息。卵细胞偶尔会因为信号出错,误以为受精,“孤雌发育”成卵巢畸胎瘤。”
副队是反应了一会儿的,“所以女巫病感染者罹患畸胎瘤,是信号出错导致的意外?”
杜棋沉默地看着那沓交通事故率上升的市民资料,女巫寄生虫显然还在实验阶段,就被放出来了,用于治疗的风险极大。
钙波异常的猜测是司罕随口提的。一开始科学院只当玩笑,毕竟卵细胞钙波是自主生化过程,与神经系统钙信号相对独立。但后来他们一合计,还真有可能,分子机制同源,如果一个生命体内的钙离子稳态被广泛干扰......
当即就有人让司罕别思考了,他随便往外冒的点子都叫人害怕。
但这是在一个领域深耕到什么程度才造就的不假思索?杜棋始终无法认同旁人轻巧地将司罕作为一个狂想者,怪才从来不是凭空诞生的。
事实上科学院能发现女巫寄生虫,也是因为意外观测到一大片异常的直连“神经元”——女巫寄生虫之间是直连的,它们像融化在一起的丝盘虫,将它们和神经元区分开来,就是因为找不到它们之间的化学突触或电突触。
杜棋当时就抿住了嘴,生怕脱口而出那五个字——达尔文鹿脑。
聚散离合一体的达尔文鹿脑,一部分神经细胞直连,一部分神经细胞是突触型。被女巫寄生虫寄生的大脑,不正像达尔文鹿脑的第二种状态吗?
只是比起真正的达尔文鹿脑,女巫寄生虫造成的影响不足其1%。1%已是如此,他不敢想象如果达尔文鹿脑真的存在,那只大脑将会如何恐怖。
副队骇然道:“这不是拿人命开玩笑吗?女巫何必搞出这样的治疗来?”
柯奈莉亚沉默了片刻,“意外,畸胎瘤是女巫病用于治疗人脑损伤的意外。如果Goat真的抓了这么多女性做实验体,她们被迫使用生殖功能,承受实验风险,那三昧市现在经历的,就是她们承受过的风险。”
众人一静。
郝建国蹙眉,“一码归一码,被抓走的女人受的难,为什么要三昧市的女人来承担?你这话跟那些女巫崇拜派有点像了啊。”
柯奈莉亚没有反驳,只道:“没有这些女人或那些女人,只有逃离了命运的,和没有逃离的,事情不发出来,不去抗争,下一个就可能轮到自己了。没有人主动成为女巫,女巫都是被迫成为的,可人们总是在谈论她们,猜测她们,却没有看到她们。”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
半响,柯奈莉亚道:“科学院最初就猜测过女巫病是治疗工具,只是缺乏证据,毕竟这太像个神迹,如果真能研究出来,它是惠民的。但现在是未知势力掌握了我们无法企及的技术,甚至有人怀疑,人脑连接组是不是已经被完整破译了?”
“我设想过也许本世纪末,会出现足以模拟人脑神经网络的计算机,但要解出脑连接组,我无法想象有什么手段能在不毁坏大脑的情况下做到这点。所以我们研究大脑只能在动物身上进行,事倍功半,就像从海洋中榨出几滴海底泉。直接研究活体人脑一定是更高效的,但我们不可能打开一个健康的人脑,以毁坏它为目的去研究。”
众人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生命科学领域已经走到人人都在思考伦理的时候了,这反馈的,或许是一道横亘在科研者与真理之间的障碍。没人能断言,一个更先进的文明需要伦理,道德只是人类的虚构,比起生存,道德在宇宙中本就是微不足道的。我们与那些疯狂科学家之间差的,也就是一个伦理,为了更崇高的目标,他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当人们开始讨论是否要翻越那座墙时,或许就是它该被翻越的时候。变革正在发生,许多技术早已存在,只是被限制使用,而许多技术还不存在,为了穷尽必须打破限制。伦理,可能只是我们内心不完美的魔鬼。”
柯奈莉亚的话停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荣秉蹙眉,“所以呢?”
司罕接过了话,“我们生活的世界建起伦理委员会,抑制某些科技发展。女巫寄生虫的科技为什么跑得这么快?假设存在一个放弃伦理的里世界,穷尽一切手段,让科学自由进击。Goat或许就是这样一个里世界。里世界总会和表世界重合,你们觉得这个女巫病能用来做什么?它能影响人的意志,哪怕很微小,举个例子,假设Goat想推行一项伦理阻碍很大的科技方针,需要全民公投,就可以用女巫寄生虫干预民意和投票结果。”
司罕看向墙上标记在《最后的审判》和《女巫之家》之间的Logo——女巫踮起脚把苹果放回树上。
“人类自从离开伊甸园,就一直在寻找另一个伊甸园。伊甸园是什么地方?人们快乐、无知、安全地生活,人们可控、听话、按照理想的样子发展,人们没有思想自由,没有身体自由,却为此满足。伊甸园的核心是上帝,谁来做这个上帝呢?”
会议室安静极了。
司罕继续道:“女巫把这项技术从Goat偷盗出来,给人类预演了一遍Goat要做的事,暴露了这个武器的存在。当那一天真的来临,起码三昧市民具备了一定的女巫寄生虫抗体,治安上也不会措手不及就被夺去自由意志,这是一场兼具生物性和社会性的疫苗,女巫相当于偷走了Goat最重要的武器之一——思想控制。”
副队的表情难以言喻,“可是告知的方法很多,为什么偏偏要用这种......”
柯奈莉亚道:“这次的思想疫病怎么会叫“女巫病”?“女巫寄生虫”是我们取的名字,它们原本可不叫这个,它们可以叫“战争寄生虫”“双相障碍寄生虫”“死亡寄生虫”......女巫大可以用寄生性操纵引发人们集体自杀,或者搞出战争意识,但她们却选择给人们做了一场女巫梦,把五个疯狂科学家公布出来。人类实在太健忘、太懒惰了,必须让女巫病变成现实,人们不得不直面它,Goat才会被揭露。”
郝建国听不下去了,“你这意思,我们还得感谢她们手下留情?她们凭什么教训人类?这就是自以为是的报复行为。”
邓苦问:“Goat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你们会用到“崇高”“进击”这种词,但他们是个犯罪组织。”
司罕道:“没差别,一个没有伦理的里世界,还讲道德吗?要让科研自由进击,需要的资本投入是无法想象的,Goat进行的犯罪大多是为了敛财。总有人想做伊甸园的上帝,科技自诞生起就是服务于资本的。红日和冥古这对双胞胎为什么不再发育了?比如,是Goat基因编辑出了一种不会长大的女孩,供给特殊癖好的资本产业链,就像我们对宠物做的那样,折耳猫,断尾狗。当然这只是种假设,生命科技能做到什么程度是无法想象的。”
“草,这么变态。”郝建国骂道。
沉默了一整晚的顾问骞问:“你们研究出怎么处理女巫寄生虫了吗?女巫被Goat抓回去了,女巫寄生虫还一直存在于人脑中,可能会被Goat二次利用。”
“不用处理。”柯奈莉亚指向墙上的童话,“如果把《女巫之家》作为女巫寄生虫的圣经,那么,它们很快会灭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