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舍夫尔轻轻抚摸着脖子上挂的金色圣牌,圣母玛利亚站在一颗地球之上,脚踩着蛇,双手向下敞开,散发光芒,周围环绕着十二颗星。
“有件事,我之前没说。”她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颤巍巍的身体,却努力站得笔直,只一下,又跌了回去,但足以吸引众人目光,杜棋吓得连忙去检查她有没有受伤。
“利立浦特蜂体内有很大一部分生物蛋白质结构,在自然界是不存在的。”
这话其他人听不懂,杜棋一愣,“不存在是什么意思?它们不是天然蛋白质?”
萨拉·舍夫尔道:“在生命领域说完美实在过于愚蠢,演化是必然存在冗余的,但那些蛋白质,互相作用看不出冗余折叠的可能性,像是在一条多肽链能形成的所有形态中,选择了最精准的路径。”
杜棋蹙眉,“哪有什么最精准?蛋白质折叠的每一步都有相对稳定的形态,其最终结构自然是确定的。我记得从发现利立浦特蜂这个新物种,到被你们用基因技术消灭,不到两年,破译DNA序列和蛋白质序列都要时间,何况是蛋白质的三维结构。您说的是预测结构吧?用“ab initio”的方法?它未必正确。”
萨拉·舍夫尔道:“我们拿利立浦特蜂骨骼中的一个蛋白质序列,去做了当年CASP(蛋白结构预测评估)挑战赛的题目,参赛者不知道蛋白质折叠后的结构,我们也不知道,是,这是违规的比赛,委员会答应,也是意识到利立浦特蜂的蛋白质不同寻常。然后你猜,当年有多少参赛者预测出了这种骨骼蛋白质的三维结构?”
“能有几个?往届比赛中有一个人预测对了都是天大的事。”
“五分之一。”
杜棋以为听错了,“多少?五分之一?这怎么可能?”
“他们预测出的蛋白质结构,与几年后我们用X射线衍射解出的一致。这么多人都预测对了,你说这是为什么?”
杜棋愣在那,是司罕接的话,“Foldit?”
萨拉·舍夫尔看向这个聪明的男人,“是,预测对的参赛者,几乎都是Foldit的玩家。直觉,他们是靠直觉解出来的,司罕,你觉得为什么是人类的直观思维,解出了这种蛋白质结构?”
司罕沉默片刻,道:“后演化蛋白质。”
“不可能的!”杜棋脸色大变。
其他人听天书似的看着这三人打哑谜,杜棋甚至忘了翻译,跟萨拉·舍夫尔用德语对峙起来。不约而同的,众人的目光又落到了司罕身上。
司罕猜了个七七八八,但也犯难怎么简单解释,“理论上,一个蛋白质可能折叠出的形态约有3300种,如果它探索每种可能性去达到最终稳定形态,耗时会超过宇宙年龄。但事实上,自然界的蛋白质会在几毫秒内自发折叠,每一步都形成相对稳定的形态,这种层级构造策略,阻碍了它探索所有形态。所以地球生命的蛋白质种类,远少于其可能性,且在结构上是相关的。”
“基于这种相关,科学家可以对那些序列已知、结构未知的蛋白质形态进行合理预测。蛋白质折叠一直是科学界难题,通过实验方法确定蛋白质结构耗时耗力,代价很大。所以预测结构,成了解决蛋白质折叠问题的希望。”
“CASP挑战赛便诞生了,刺激各研究基地竞争与合作,委员会提出一个结构已被实验攻克的蛋白质序列,对参赛者保密,让他们去预测它的结构。舍夫尔女士在那年的挑战赛,说服委员会用利立浦特蜂的一个骨骼蛋白质为题,但当时它的三维结构并没有被攻克,这就像给考生做一份答案未知的考卷。这是一场钓鱼,对吗?”
荣秉问:“钓鱼是什么意思?你们说的Foldit又是什么?”
回答的是杜棋,“Foldit是一个线上的蛋白质折叠游戏,开放给业余科研者,让玩家利用人类的直观思维,去确定蛋白质结构。玩家可以拖拽、旋转蛋白质链的不同部分,去寻找最稳定的构型,CASP挑战赛的参赛者里,自然也有Foldit的玩家。”
杜棋接触Foldit是通过司罕,司罕一直对像元胞机等生命结构游戏感兴趣,就像柯奈莉亚相信宇宙的真相藏在生命结构里。Foldit像是在验证他们对于结构的执着。人类的直观思维里,可能一直储存着对生命结构的先天印象。
荣秉捋明白了些,“有五分之一的参赛者都准确预测出了利立浦特蜂骨骼的蛋白质结构,这不寻常,而这些玩家都是通过Foldit确定的蛋白质结构?”
杜棋道:“不是不寻常,根本是天方夜谭!可它发生了,为什么呢?”
司罕道:“说明这个蛋白质结构,和人类的直观思维相当契合。换个思路,它也许就出自于人类呢?”
荣秉问:“出自于人类,什么意思?”
司罕道:“一旦结构可以被预测,也就可以反向使用了。一种自然界不存在的蛋白质,是可以为了特定功能,被设计和创造出来的。”
桌上一知半解的人终于回过味来,顾问骞问:“人造蛋白质?”
司罕道:“人造蛋白质不稀奇,合成生物学家早已涉足,问题是,利立浦特蜂身上有多少是人造蛋白质?”
郝建国口吻不明,“那个红皇后利立浦特蜂,是人造的啊?”
“不可能!”杜棋道,“那是生命,是真正的生命,仿生技术不可能到这一步了,又不是一个病毒,这是只这么复杂的寄生蜂啊。”
司罕问:“舍夫尔女士,您当时借CASP挑战赛把这个蛋白质序列放出去,是想着如果利立浦特蜂真的有制造者,那么只有它的蛋白质设计者能这么快解出结构,您是想等这位设计者上钩?却没想到竟有五分之一的Foldit玩家都预测对了它的结构。但这反而让您更确信了这种猜测。”
萨拉·舍夫尔将怀里一直抱着的档案递给这个聪明的男人,“这份名单,就是当年准确预测出那只骨骼蛋白质结构的参赛选手。”
司罕接过档案,先递给了荣秉,荣秉将其投影出来,密密麻麻的一串外文名字里,有一行方方正正的汉字格外显眼:/周焦/。
众人又是一愣,名单上这个“周焦”,和坐在这里的倒三角眼小孩是同一个人吗?六年前的挑战赛上,这小孩不还是小学生吗?
荣秉的处变不惊就显出来了,他直接问:“周焦,名单上的这个人是你吗?”
“是我。”
小孩吸引了所有目光,萨拉·舍夫尔的尤其热烈——周焦和利立浦特蜂的蛋白质设计者有没有关系?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蛋白质设计者?这想法太疯狂了,六年前,周焦才十一岁啊。
“您误会了,我只是提交了答案而已,预测出这个蛋白质结构的,其实是一个叫Angel的计算机程序。”周焦道。
“Angel?“杜棋一愣,”众包版本Angel@Home的原型计算机程序?”
计算机能模拟天然蛋白质的折叠过程,预测合理结构的能力远优于人类,只是算力需求太庞大了。杜棋听说Angel时,它已经是Angel@Home了,研发者利用业余志愿者的闲置算力,开发了众包版本,让几万台计算机处理几百万亿个浮点运算。
Angel@Home问世后,一度让无法被攻克的蛋白质折叠问题有了大进展,Foldit沦为了对它的补充,只是用人类的直观思维,弥补计算机无法处理的问题。但这也就是近些年的事,六年前还没有Angel@Home,可周焦当时就使用它的原型程序预测对了蛋白质结构,这不就说明Angel的研发者和周焦有关系?
杜棋问:“Angel是不是两年前出问题了?我听说很多专家去维护程序,都没进展。”
有传言说Angel有意识,不愿再“进化”,自我封锁了。杜棋觉得莫名其妙,一个软件哪来的意识,估计是研发者离开后密钥出问题,无法升级了。
“嗯,这个程序是我妈妈做的。Angel无法更新,因为妈妈两年前去世了,我现在也是众包中的一个闲置算力。”
“你妈妈?”
“蔡三水。”
杜棋惊了,他看向司罕,是那个蔡三水吗?当年昧州科学院计算所的大佬?那个带你一起搞神经元图计算的大佬?
司罕没有回应。杜棋又看向萨拉·舍夫尔,他确定“蔡三水”的中文她听懂了,也并无惊讶,她对Angel@Home显然了解得多。一瞬间,杜棋觉得这桌上的傻瓜蛋又只有自己?
但显然有更傻瓜蛋的,一众公检法系统人员对蔡三水一无所知,但这是周焦的妈妈,通信技术领域大神周明磊的妻子,知道周明磊的人能零星想起来的,也只有她是人工智能领域的,这对夫妻当年也是一段珠联璧合的佳话。
杜棋两眼发直,蔡三水死了?那个蔡三水居然这么早就死了?暴殄天物啊!他涌起一股悲哀,那是个神仙打架的年代,涌现的天才特别多,可他们一个个都从身边消失了。他又看了一眼司罕。
萨拉·舍夫尔流露出同样的惋惜和柔情,“我和三水是网友,神交了十多年,如今我终于来了中国,却没机会见到她了。”
周焦在平板上翻出了Angel的软件,图标是纯白色的,没有图案。
顾问骞突然意识到,这小孩一直在默默延续父母生前的研究,帮他改进手台,是在完成周明磊的研究,翻译鼓语,是在延续周明磊的兴趣,而Angel是蔡三水留下的,周焦一直在远程用众包的方式提供算力。
“你想他们吗?”顾问骞轻声问。
周焦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我有新的羁绊了。”
这个“新的羁绊“是谁不言而喻,顾问骞看了眼司罕,对方毫无反应,像没听到一样。他早就察觉周焦对司罕的执着,但司罕好像在刻意疏远这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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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立浦特蜂未必是人造的,只是有这个可能是吧。”荣秉捏着眉心,他坐在这个位置,才理解孟局的处境,大家三言两语经常会越扯越远,他必须做那个放风筝的人,始终目标明确,把线扯回来。
萨拉·舍夫尔道:“我是研究利立浦特蜂最久的人,是直到它被消灭,我才渐渐意识到,利立浦特蜂,像一个仓。”
“仓?”
“金氏黄虫,刚孵化时是浑身纤毛的毛蚴,进入螺的消化腺后却变为不成形的袋状,而它在羊肝中时是叶状的,等寄生到终宿主,它便会脱去外壳变为成熟的吸虫。若是把在不同动物体内的金氏黄虫放到一起,你无从辨认这些竟是同一个生物。”
“寄生虫在不同宿主之间迁徙,会为了适应宿主而变化形态,它们的后代也会与自己毫不相似,直到后代的后代才可能恢复原貌。鳗鱼一度被认为是凭空诞生的,几千年来从未有人见过鳗鱼繁殖,因为它一生有多个形态,让人无法联想到一起。”
“利立浦特蜂进入人体后,脱去大半身体,也会变成一种谁也不认识的吸虫。那么在此之前呢?我见到的利立浦特蜂已经是成熟形态了,那它的幼虫期长什么样?”
“我去了Hobb发现利立浦特蜂的那片原始森林,没有找到它幼虫的踪迹。我找齐了Hobb当年想要替代绿羽蜂的其他寄生虫,看着这十几种截然不同的虫子,我忽然有了个荒唐的念头——它们是同一种生命。”
“利立浦特蜂像个仓,营养仓,运输仓,自然界中的寄生关系并不绝对,有时是共生的,寄生虫总是诱惑宿主去吃掉它,而利立浦特蜂,却像在吸引其他生命去寄生它。利立浦特蜂的口器中,寄生着能影响宿主神经系统的真菌,它的口器好像天生是为供养这种真菌而设计的。我研究那十几种蜂,产生了一个怀疑,是寄生在它们身上的生命,让它们变成了不一样的形态。”
杜棋问:“您是说,这种虫子可能就是制造出来去被其他生命寄生的,像是......实验?”
萨拉·舍夫尔的目光又浑浊起来,“那之后我病倒了,可能是身体让我瘫痪着,也别再去寻找真相。”
郝建国道:“至于吗?就算这虫子是假的,那也就是个虫子。”
“不,你不明白,既然这种虫子是假的,它已经在那片原始森林里生存了多久?都已经适应环境演变出了不同形态,那么林子里的其他生物呢?甚至这片林子呢?我们要怎么证明,其他生物是真实的,是自然的,林子是真实的,是自然的,人类,是真实的,是自然的......”
荣秉蹙眉,“舍夫尔女士,您陷入了怀疑的怪圈,但事实上这只是一种已经被灭绝的小寄生虫,对吗?而这些也都是猜测。”
没有回应。
杜棋道:“可您依然在研究,您是位利立浦特蜂学家,您从未停下。”
萨拉·舍夫尔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脖子前的金色圣牌熠熠生辉,玛利亚仁慈而智慧,彻底陷入混沌前,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研究寄生虫,似乎是与上帝为敌,我在用一生去证明上帝不完美,仁慈而万能的她,怎会设计出姬蜂科这样的残忍生物,放入亚当的身体。但其实是我还无法正确解读这个世界,求知,坚持不懈地求知,恰是我唯一能获悉上帝完美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