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骞投影了腰果村的地图,拿出一支青灰色的迷你手电筒,聚光圈住几个位置,“Hobb家的那栋夯土房,在距离腰果树林约三公里的东面,那天利立浦特蜂突然向村民发起进攻,是从腰果树林飞出去的,大鼓的位置,就在腰果树林的入口。”
邓苦反应很快,“以住房区来看,利立浦特蜂是从西面飞来的,Hobb击鼓是为了向养母传递逃跑信息!不,不止是养母,全村人都能听到!Hobb应该是最早在腰果树林里发现蜂群异变的人,而他不会被感染,所以能用林口的大鼓向村民传递灾难讯息。那他为什么不打电话......”话止住了,邓苦也意识到了。
青灰色手电筒聚光到了地图最边上的生物工厂,顾问骞道:“莫桑比克和其他许多非洲国家一样,直接跳过了固定电话时代,进入了移动通信时代,偏远的边境山村为了贩卖腰果,是可能以群体共享的方式拥有几部基础功能手机,由村长或重要的果农几人保管,但应该不包括Hobb家。而九年前,因为这家生物工厂,导致当天附近的几个村子全都停电,影响了基站,没有信号。利立浦特蜂有明确目标,和普通蜂类觅食停留的飞行情况不同,假设它们是直线飞行,蜂类最快速度能达40公里每小时,而人全力奔跑是20公里每小时。Hobb知道跑回家根本来不及,所以选择了击鼓传讯,这种鼓语在当地文化里本身也用于警告和召集。”
郝建国问:“那怎么还会一个人都没跑掉?就算村民不相信Hobb,隔这么远也不知道是他在击鼓啊......”
“嘭!”猛然响起一记拍桌声,郝建国差点摔下椅子去,就听到一声大喝,“快跑!这里有炸弹!”
众人面面相觑,无语地看着邓苦,郝建国骂道:“姓邓的你他娘的有病啊!”
“看,我也“击鼓”了,你怎么不跑?日常演习防空警报,有几个市民会当真?我时常害怕真出事了,警报一万遍都没人理,人安逸惯了。”
骆成城把邓苦拽下来坐好,“泼个冷水,这跟你个人也有关系,顾问骞喊我会跑的。”
荣秉道:“但这种非洲大鼓是他们的习俗,每个村子都有一只,熟悉这种文化的人是会信的,它跟防空警报不同,它有宗教意义。”
“未必是不相信。”顾问骞道。
一个让人唏嘘的答案隐隐浮现,周焦道:“在现代通讯技术的冲击下,这种古老而复杂的鼓语通讯不怎么使用了,村里摆的大鼓,可能也只是文化传承的象征,击鼓只是音乐,腰果村民可能听不懂鼓语了。”
众人沉默了。
翻译器上显示着一句加纳谚语——鼓声消失时,族群的历史也将沉默。
荣秉问:“那Hobb为什么会鼓语?他是汉族人,生来都不是腰果村人,他会想到用这种方式警报,平常一定练过。”
邓苦道:“是养母教的吧?养母也不是腰果村人,她本是马里人,Hobb的鼓语主要也是打给养母听的。”
郝建国道:“但养母也死了啊,就死在村子西边的路上,她是村里最早遭遇蜂群的人,受到了最多攻击,当下就死亡了,她听得懂鼓语怎么也没跑出村子?”
“西边?鼓语传的是向东跑啊,”邓苦灵光一闪,“是不是传错了?”
“这种鼓语那么复杂,要传递的符号量是口语的八倍,Hobb传错了方向也是有可能的,还是你们翻译错了?”
周焦道:“没错,他说了“东”,又说了“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这就是在用冗余消除歧义。”
邓苦道:“那就是养母听反了,理解错了?”
司罕忽然道:“也可能Hobb没传错,Mia也没听错,他们也没翻译错。”
众人看向他,这是什么意思?
顾问骞道:“她死亡的那条路,通往腰果树林和大鼓。”
萨拉·舍夫尔说话了,声音像从破损的风箱发出来的,杜棋翻译,“我是住得最远的东边住户,我刚刚在算,从鼓声响起,到利立浦特蜂经过我屋子的时间。如果Mia当时听从鼓语,朝东逃跑,她是有可能避开利立浦特蜂的,它们并不是直线前进的。”
“Hobb错估了Mia对他的担心,”司罕的声音清润而缓慢,“这在他的认知里是不存在的,知道了危险就该逃跑,母亲却第一时间去找打鼓的他了。Mia是第一个和蜂群正面撞上的人,撞上了也还在往前跑,她倒在去寻找Hobb的路上。”
“Hobb在监狱中讲当天的经历,每次都是不一样的故事,他那些错乱的胡话,也许是他想象了无数次,如果最后一刻,他和Mia在一起会怎么样,他也许无法阻止那场悲剧,但起码Mia找到他了。他或许自己也不理解这种心情,他比以为的还要爱Mia,但这可能吗?这样一只大脑会爱人吗?我从前不相信,可它发生了。”
杜棋一直看着司罕,忽然问:“六年前你在莫桑比克就知道了吗?Hobb告诉你的?”
“不,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是后来的我在漫长的时间里想明白的。”
杜棋道:“精神变态是可能会拥有少数在乎到偏执的对象,但说他给村里人传讯,我不同意,村民的鼓语水平他是知道的,他并在乎其他人的性命。”
顾问骞道:“未必,母亲去世当日,他就离开了腰果村,是追着利立浦特蜂去的,其他村子被蜂群袭击之前,都会出现这阵鼓声,他一路都在报信,鼓语一个字都没有改,说是祭奠母亲的仪式也好,他相信总有村子还懂鼓语。”
郝建国蹙眉,“他之后还捕了蜂群去对付抓他的警察,这利立浦特蜂是杀母仇人,他都能利用,不得恨它们吗?”
杜棋摇头,“Hobb不会这样思考,利立浦特蜂只是想繁衍,它们不在人类社会的规范里,何来杀母仇人一说?最初就是他把利立浦特蜂引去腰果村做生物防治的,就算按常人思维,他该恨的也是他自己。”
郝建国道:“狗屁,挡了人类的路,那就是人类的仇人,你们这些搞科研的就是想太多,他当天跟着利立浦特蜂走了,养母的尸体都不收拾,这绝对是存了报复心的,要么他真是个没心没肺到这时候还想研究虫子的变态,要么他绝对是想跟去灭了这些虫子的。老子抓过的犯人可比你实验室里的老鼠多。”
杜棋道:“我的实验室里不养老鼠,养鱼。”
气氛剑拔弩张。
司罕温声道:“郝警官说得对,他是想报复,他跟着利立浦特蜂是去找真正的仇人了。”
郝建国撩起眼皮看了司罕一眼,这个人是那群科研者里对他态度最好的,先前不管他怎么挤兑,司罕都会好言认同,有问必答,甚至比对待旁人更有耐心,明明这个人对荣秉说话都要犀利得多。“真正的仇人?”
顾问骞道:“他恨的不会是自己,也不会是蜂,准确来说,腰果村悲剧的起源可不是Hobb,他之所以把利立浦特蜂引入腰果村,是因为绿羽蜂消亡了,导致不死腰果粉疥泛滥,腰果梨不结了。一切问题的起源,是村子附近建起的那座生物工厂。”
司罕道:“有一点我需要补充,喜欢腰果梨的不是Hobb,而是Mia,在乎腰果产量的,也是不得不做性工作去养活母子二人的Mia,种植腰果是能让母亲拿回身体权力的唯一活计。Hobb千方百计盘活那片腰果树林,最后落得如此结果,他是恨的,但他有明确的恨的对象。”
这两人一唱一和把郝建国说愣了,“明确的恨的对象,那个生物工厂?那他直接去找生物工厂不就行了,跟着利立浦特蜂干嘛?”
司罕笑了笑,“郝警官,生物工厂是自己运作的吗?”
可能是这个人说话太温和了,笑中带着认同和鼓励,郝建国福至心灵,“是真女巫和窦卡珊?她们就是生物工厂的主人?Hobb是在腰果村事件中和她们结的仇?当天Hobb是循着利立浦特蜂去找她们了?”
顾问骞道:“这些都只是猜测,Hobb一直生活在腰果村,又喜欢四处跑研究寄生虫,他也许在哪一次外出中和生物工厂的主人有过接触,知道了最早的绿羽蜂死亡是怎么回事,也料到生物工厂的主人一定会对利立浦特蜂感兴趣,它们去哪,她们就会出现在哪。还是得把窦卡珊查清楚,就往生物工厂的方向查。”
“收到,我尽快跟在莫桑比克的同事同步。”副队下意识接了命令,说完才尴尬地看向荣队,荣秉点头,他才出去联系人。
前些天顾问骞在昧州市局寡语少言,朝不保夕的,副队都快忘了这也曾是位市局刑警大队队长,和荣队同级别,今天的顾问骞倒像是活过来了。
走到门口,副队又折回来,“要不要联系莫桑比克政府一起查?”
这事和Goat牵扯大,跨国案子,他们手再长也没有当地警力高效,他都想求助国际刑警了。
“不必了。”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荣秉和顾问骞对视一眼,谁都没说话,片刻后,顾问骞道:“鼓语在非洲没有失传,那段鼓语录音,六年前柯奈莉亚的团队听不懂,但总有非洲人能听懂,当地警方欺骗了那支科研小队。村民和警方后来故意曲解那段鼓语,因为利立浦特蜂事件不能上升到人类自由意志层面的问题,而Hobb本身就有精神变态问题可以做文章,他自己也不会申辩,他不介意被当成魔鬼,因为他确实是。莫桑比克政府不会配合我们工作,甚至还得瞒着他们,退一步说,当地政府本身和那生物工厂有没有利益往来,我们并不清楚,国际刑警那边也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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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队离开后,讨论没有停下,待处理的事太多了。
顾问骞忽然发现,司罕能和谐地插入任何讨论,哪怕是不知道的事,听个三言两语,也能把握哪些不该由他这个外人议论的,拣些能讲的点说。“司罕先生”四个字此起彼伏地响起。郝建国尤其和他聊得火热,改了性,居然没再呛声那些科研观点。
这个人确实向来如此,在需要他表现的场合,永远能成为人群焦点,装模作样的皮一层套一层,张弛有度,静水流深,只要他愿意,谁都会喜欢他。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在这里被喜欢?
“你在打什么主意?”
司罕反问:“你说呢?我今天就像来学校开家长会,孩子不成器,家长不得努力吗?”
“......”不成器的孩子沉默了,好,又被他糊弄过去了。
萨拉·舍夫尔已经清醒了,但并不言语,司罕问候她,“舍夫尔女士在想什么?”
萨拉·舍夫尔缓缓道:“我当时没有答应做他的老师,Hobb应该也是恨我的,所以才有了那只送来的腰果梨。”
司罕沉默片刻,道:“他想给你的腰果梨香未必是假的,可能有的人,就是注定,得梨香和恐怖一起接受。”
萨拉·舍夫尔看了司罕许久,她很早就知道这个青年,今天见到面,似乎和Nele描述的并不一样,老人家问:“你就是这样接受他的?”
司罕许久没有回答,顾问骞的手不自觉握拳,没来由地紧张,梨香和恐怖,梨香和恐怖,那把椅子又出现在司罕身后。
“我没有接受他,我接受的人,只会尽力给我梨香。”
顾问骞一愣,手上的劲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