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州科学院,心理研究所门口的卡哈尔雕塑换了副模样,络腮胡子上了色,青色胡子远看像一只环抱在下巴的变色龙,一丝不苟的西服添了颗红色蝴蝶结,一顶分院帽盖住了原本的光头,东拼西凑的装饰,让这位神经科学之父显得青春靓丽许多。
昧州科学院也被女巫潮流波及了,这让司罕没想到,如果有什么地方是最不容易被潮流袭击的,应该就是这里了。
“你可算来了,里面已经爆发二轮战争了。”杜棋已经等在门口了,颇有些焦头烂额地迎上来。
“外面那雕塑是谁的杰作?”司罕先是问了一句。
“不知道,这是心理所第五大未解之谜,没人会承认的,某天早上卡哈尔突然有了青色胡子,第二天有了蝴蝶结,第三天是礼帽,破窗效应,藤老查了半天没人承认,也没人去将卡神恢复原样。说实话,如果你早来几个月,我会怀疑是你干的。”
真是人在申城坐,锅从昧州来,司罕倒是不介意,还颇为认同,“来晚了,你觉得他是不是还缺条尾巴?”
“哥,快收了神通,我喊你来可不是制造新麻烦的!”
司罕朝里一望,果然看到办公室里两道争论的身影。
高挑的女人穿着墨蓝色衬衫和白色阔腿裤,椅背上披着件白色女士西装,她五官深邃,鼻梁挺翘,是欧洲人长相,浅金色长发随意地束成一股,神完气足,透着锋芒。与她对峙的是位年长者,穿着黑色中山装,须眉华发,身形板正,目光刚毅,正指着桌上的文件严肃地说话。
“藤老也在?”
“你做好准备吧,这几天估计都在,你也知道藤老对你们在非洲的研究一直有看法,柯奈莉亚这次来国内,被他逮着了不得当面教育,两人已经辩一小时了。”
“他们又吵什么呢?”
“不就那老几样,前面在说海尔量表,现在已经吵到大脑划分了。”
司罕不太想进去了,大脑划分一直是神经解剖学家的战场地带。
办公室里的女人名叫柯奈莉亚·玛雅,是德国的神经解剖学家,研究精神异常的生物学基础,她和昧州科学院有项目往来,前些年组了一个团队去非洲研究恶性杀人犯的大脑,司罕也在那个团队里。
与她对峙的华发老人名叫藤垚荆,是昧州科学院心理所的副所长,年过六旬,是国内计算神经科学的大拿,这些年忙于人脑连接组的测绘计划,最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柯奈利亚·玛雅习惯把大脑分成大几千块去研究,每一块都有复杂的名称,大脑像只乐高拼盘。藤老则觉得这种庖丁解牛式的划分法是继承自上个世纪的糟粕,粗糙,又复杂得哗众取宠。
“不要偷懒,柯奈利亚,”司罕在外面都能听到藤老铿锵的声音,“不要用划分骨骼、肌肉、内脏的方式去划分大脑,找到组织最薄弱的地方一刀切下去,这种老掉牙手艺是对付牛肉的,你又不是厨师!把布洛德曼从脑子里赶出去,大脑划分应把基本的心智单元联系起来,而不是像板块运动一样让它们隔海傻傻对望。是连接,不是分割,柯奈利亚,去找神经元的“连接指纹”,把拥有相同“指纹”的神经元分为一个区域。”
这话真耳熟,藤老大半辈子都在研究神经元,他最常挂在嘴上的话就是,“一个神经元的功能,取决于它和其他神经元的连接。大脑的功能,取决于神经元之间的连接。高等认知功能和脑疾病大都来自神经元的连接异常。”
柯奈利亚耸起她那漂亮的肩膀,“您说的都对,但您的连接主义在小鼠脑子上有了建树,在人脑上还遥远,在它大厦落成之前,研究还得依仗布洛德曼不是吗?用你们的神话来说,在大气层为人熟知之前,天还得用鳌龟的四足支撑,恕我直言,也许不是布洛德曼的问题,而是观测技术的问题,现在还不到“杀鳌足”的时候。”
“鳌足切下来时就已经死了!我们说的就是一个问题,这条路走不通,不要偷懒,柯奈利亚,你总会知道,最难走的路才是捷径。”
杜棋叹气,扶额道:“你赶紧进去转移他们的炮火。”
司罕道:“你自己逃出来了,要拿我当石灰扔进去?”
“你哪是石灰,你他妈那是天花,这情况只能送你去以毒攻毒,一死百了。”
“肚脐,你欠我的要还到下辈子。”
“呸呸呸,我是造了什么孽下辈子还能碰上你。”
杜棋让司罕去分担炮火是有道理的,司罕以前也是个神经元沙文主义者,但他不划分大脑区域,而是划分神经元类型,他算是心理所门外那位变成了俏皮巫师的卡哈尔的半个继承者——一位“神经元收藏家”。他和藤老一样关注连接特性,将连接到相似目标的神经元,分为一类,同类神经元会产生特定的皮层功能。
但司罕也认同柯奈利亚的分割法,事实上没人绕得过去,源自颅相学的大脑分区足以应付研究了,重构标准是自找麻烦——找神经元类型这种事,这辈子都未必能干完。
但为了避免研究过于复杂,司罕用分割法时,会把大脑抽象成类似孔明锁的结构,只分成几十块或几百块去研究,要复杂化就加柱。他家里摆着好几种用黑笔标注了脑区的孔明锁,最大的是一只129根柱的正八面体榫卯结构,看着像是刻着神秘字符的宗教建筑。这种抽象划分法相对灵活,在非洲为了写论文方便,柯奈莉亚也尝试过,司罕还送了她一套孔明锁。
杜棋一直觉得司罕像哆啦A梦,什么古怪方法都能信手拈来,平衡不同的研究方向。
“咦,这小孩是谁?你生的?”杜棋这才注意到司罕身后的周焦。
“照他的年纪,我是没成年就生了?”
“是你的话还真说不准,他多大啊?看着挺小的,你带孩子来干嘛?对付藤老的新招数?”
“给他开台3D打印机,”司罕轻轻把周焦往前一推,“再给他弄台算力高点的计算机。”
杜棋悟了,这是找托管来了。“心理所现在没有闲置的超算,得去隔壁计算所。”
“你看着办吧。”
杜棋白眼狂翻,几年不见,这副理所当然给他找麻烦的性子一如既往,他狐疑地审视起周焦——发育不良的小身板子,不怀好意的倒三角眼,符合阿斯伯格综合征长相的莫比乌斯嘴。
这是又带了个什么东西来?这人怎么难得来一趟都不安生。
杜棋招来助手,把周焦扔给对方,小孩一步三回头,得到司罕一句“结束了来接你,好好做你的变形金刚”,才跟着助手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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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棋赶紧领着司罕往办公室冲,司罕问:“老师没来吗?”
“王教授哪有空,他这阵子满天飞,藤老都好长时间没见到他了,你们校庆那天他回不回去都是问题,他那个讲座是不是又丢给你了?”
“嗯,门口的警察是怎么回事?”
司罕进来就注意到了,心理所门外站着几个肤色不一的警察,都是外国人。
“是国际刑警,跟着柯奈莉亚回国的,她叫你来就为这事,亏得你这几天人在三昧市,不然也得从申城过来。”
两人进门,打断了办公室里的争论,藤老看到司罕,表情不怎么好,司罕向他问好,他也没有理会。
藤老一直不喜欢司罕,对司罕以前一些剑走偏锋的研究,都有点当成歪魔邪道的意思,藤老和王教授是好友,没少跟王教授编排过他这个得意门生是个什么东西。
柯奈莉亚倒是露出了笑容,大方地上前和司罕拥抱,“看看这是谁,大变活人,你消失得可真是彻底,在你们国家藏一个人真是大海捞针,Han,六年不见了。”
“中文又进步了,Nele。”
“语言总能学会的,难的是了解说它的人,不是吗?”
司罕笑而不语,杜棋咳了一声,用眼神示意藤老面色不虞,柯奈莉亚轻声道:“老顽固,是这个词吧。”
杜棋尴尬一笑,看来柯奈莉亚也被藤老折腾得挺惨,心里有气。
对于这个女人,杜棋是敬佩又惧怕的。他算是看着她长大的,虽然他只比她小三岁,但她成名早。
在德国某档脑功能竞技赛上,还是学生的柯奈莉亚舌战群儒,把学术圈评委都质疑得下不来台后,就一战成名了。也正常,神经科学的假说远多于定论,说不定何时就会被推翻。可清一色的中年男性评委面子过不去,指责她目无权威,还对其年龄和性别评头论足。
“科学没有先来后到。知识曾经被一种性别垄断,现在这种力量依然存在。但世上唯一不会被颠覆的权威,就是颠覆本身。”群狼环伺,台上的女孩单薄,声量却磅礴。
节目播出后,柯奈莉亚被骂数典忘祖,目无尊长,让她道歉,她则公开回应:“让只鸡坐在权威的位置上也是一样的,如果有人退场了,他只是该退场了。”
之后她经常登上全球的电视科普节目,人们骂她要做女明星,她道:“身为科研者,有责任向公众传达科研内容,纳税人得知道自己的钱花在哪里,有什么用,科研的后继力量可能就在观众中。如果越多人通过我去看科普内容,而不是那些对我的胸、屁股和大腿评头论足的短视频,那我就是在做慈善。”
柯奈利亚首次来昧州科学院做癫痫的项目时,杜棋刚上大四,报名去做了研究助手。
他意外观测到五个癫痫患者的内侧颞叶,都有一个特殊的神经元,这个神经元只在他们观看柯奈利亚的影像时,产生了大量神经脉冲,而对其他名人的影像都保持沉默——好像它只“认识”柯奈莉亚。
其他研究员开玩笑,给这个特殊的神经元起名为“柯奈利亚·玛雅神经元”。
柯奈利亚不悦地质问杜棋手术时慌什么神,一度手忙脚乱的。
这段柯奈利亚的影像,是杜棋私心插在实验材料里的。他半响才支吾道:“我看到那个只对你产生脉冲的亢奋神经元,觉得它不像个神经细胞,更像个......精子。”
其他研究员笑得不怀好意,“杜棋,你的内侧颞叶也有一个“柯奈利亚·玛雅神经元”吧。你的这个神经元啊,估计不用看到柯奈利亚本人,也不用看到她的照片,光是让你手写她的名字,就能被激活了吧。”
杜棋被揶揄得满脸通红。Cornelia,估计他只要写到“n”,脑中的“柯奈利亚·玛雅神经元”就会沸腾,只要四个字母,就能激活他对她的所有想象。
杜棋知道这些研究员揶揄他,是想看柯奈利亚脸红,他们是在借他调戏柯奈利亚。
“你脑中有属于我的神经元又如何?早就有人宣称海马体里有一个“詹妮弗·安妮斯顿神经元”了,还有“朱莉亚·罗伯茨神经元”“哈利·贝瑞神经元”“科比·布莱恩特神经元”“汤姆·克鲁斯神经元”。不妨大胆一点假设,你认识的每个人都能对应一个专属神经元,换成藤老在这,你脑中的“藤老神经元”也只会对他疯狂产生脉冲,你总不至于是在对藤老发情?”
柯奈利亚直白的话语,让研究员们的调戏落了空,自讨没趣地闭了嘴,剩杜棋红着脸。她对愚蠢的容忍度,比性骚扰低得多。
之后,柯奈利亚也对这个“柯奈利亚·玛雅神经元”做了些研究,她想知道,如果激活这个神经元,从没见过她的人,是不是也能想起她来。
“让不知道我的人想起我来,这像一个巫术不是吗?”
杜棋对该假设不乐观,““柯奈利亚·玛雅神经元”不会是独立工作的,与它相连的神经元可能有“灰绿色眼睛神经元”“浅金发神经元”“白皮肤神经元”“高个子神经元”等。它是接收了这些局部神经元的兴奋性突触,才被激活。那再往下,又是哪些神经元激活了“灰绿色眼睛神经元”?眼睛包括瞳孔、虹膜、眼白,能认出它们的神经元也许都要参与赋权。再往下呢,又是哪些激活了“瞳孔神经元“?“
“这是个一路往下全是神经元的问题。要实现这个巫术,你或许得找齐所有,再激活它们。单个神经元是没意义的,藤老不总说,一个神经元的功能,取决于它和其他神经元的连接。“
不是一个神经元,他的脑中,有一整个王国在为柯奈莉亚沸腾。
柯奈莉亚不说话。杜棋又找补起来,“当然,也可能是我多虑了,毕竟人脑有860亿神经元,每个神经元能够只负责对应一个人,也是完全够的。”
柯奈利亚沉默片刻,突然道:“细胞的结构早已安排好了一切。”
“啊?”
“卵子是球形,孤军奋战,抢夺发育资源,一将功成万骨枯。而神经元像爬山虎,伸出神经突,与无穷多的同类相连,它们像交融在酒神山上不分彼此的迷幻生物,一即是全,全又是一,集体协作,酿出了智慧的葡萄酒。细胞的结构早已说明了,生命是竞赛,而智能是联合。那是什么决定了细胞结构呢?”
柯奈莉亚似在自言自语,杜棋努力地回应,“自然选择?演化会微调分子结构,确保生命复杂性的精细发展,就像DNA分子的“扭曲之梯”。”
“那是什么决定了自然选择呢?”
杜棋就接不出话了。
后来研究如何了,杜棋不知道,他也没看到柯奈利亚发论文,宣布人脑中有个属于她的神经元。杜棋固然觉得它意义深远,如果能观测人脑中所有神经脉冲,理解每个神经元的信息,就能破解一个人的神经活动了,读心术诞生了。但这还遥远得很。
他们认识的十一年里,杜棋脑子里的“柯奈利亚·玛雅神经元”从未停止沸腾,内侧颞叶有个奇点,永动机般向外扩张,让他见到柯奈利亚总是怕,怕脑子里那个精子模样的神经元,也会四仰八叉摔在她面前。
这导致六年前去非洲的研究,杜棋都没敢报名,得知去的人是司罕时,他还松了口气,突兀地想起了一个形象,观音。
这是司罕对神经元的比喻,他说神经元是观音。
“观音?”
挺形象的,神经元的造型可不就像千手观音吗?它们彼此连接,要观脑内所有的音。那司罕划分大脑的方式是给神经元分类,不就是在命名一众观音吗?所以大脑对司罕来说是一座奥林匹斯山?
那一刻杜棋莫名觉得,素未谋面的司罕和柯奈利亚应该能处得好。
司罕不是昧州科学院的,不常来心理所,是因为藤老和王教授的项目往来多,作为两人的学生,杜棋和他才往来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