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有朋自远方来】 小蝌蚪找妈妈
穆戈2025-10-18 11:364,509

  司罕走到桌前,藤老和柯奈利亚先前在争论的是一份论文,作者栏上有他的名字,在柯奈莉亚·玛雅后面,这是他们六年前去非洲做的杀人犯脑损伤研究。

  翻开的那一页,是一张大脑的正电子放射扫描图,和正常大脑相比,它的中心区域空白了一大片,像是被蛀掉了,如同一座神秘的空谷,显示着惊人的脑功能缺损。

  柯奈莉亚指着那只空谷大脑,“Han,这只大脑是你亲手扫描的,记得是谁的吧?”

  “是Hobb的。”

  杜棋问:“这个Hobb就是所有反社会杀人犯里,精神变态水平最高的那个是吧?”

  藤老常说,当一个东西坏了,运作出现问题,人们才更容易破解其运作原理,所以脑科学家经常研究有故障的大脑,最早的脑科学进展大多来自癫痫患者。

  非洲的那次研究,就是针对恶性杀人犯的损伤大脑。

  这个项目起源于德国的一个异常大脑收藏计划,他们建起了一座人类异常大脑博物馆,对异常大脑进行解剖切片数字化,以虚拟影像投放,力求在本世纪内破解人脑之谜,让人们免费进入博物馆自检。

  馆里收藏的实体,包括颅内组织器官病变的各种类型在内,数量已超过四百个,其中有三个因研究的完善程度高,被上传计算机,作为虚拟受试者用于医学研究。有报道称这三个大脑的主人实现了某种“永生”。实际还差得远,根本不是一回事。

  柯奈利亚是计划发起人之一。六年前,她带队去非洲,扫描了一百三十三个恶性杀人犯的大脑,其中有二十五个是连环杀人犯,取得了地域性统计显著的成果。她当时完善的这套精神变态特有的神经解剖学图谱,已经在博物馆里运转了,还上过纽约时报广场的大屏。

  桌上的论文里就有这只大脑的解剖图——从额眶皮质、前扣带回、脑岛皮层到杏仁核和颞极的一整个旁边缘皮质,组织都异常薄,像是未完全发育,这些脑功能区域与决策计划、情感体验、冲动抑制、奖惩机制、伦理道德推理,以及痛觉相关。

  普通的反社会罪犯,通常只有一两个区域受损,而整个旁边缘系统都严重受损,就会诞生出精神变态这样的极端存在。

  那神秘的空谷宛如一个瘫痪者,对刺激鲜有反应,无法加工人类情感和抑制冲动,偏爱冒险,鲜有恐惧,哪怕被枪指着头、被野兽逼近、从高空坠落也无动于衷。这样一只大脑对厌恶情绪有极高的耐受力,不在乎他人的指责和厌恶,能与疼痛、血腥和恶臭长期相伴。

  这是很罕见的大脑结构,出现的概率之低,就像连中几张最高奖为“变态”的乐透。

  在那一百三十三个反社会杀人犯中,只有十九个连环杀人犯具备这样的大脑结构,那触目惊心的“空谷”,像被蛀空了善的脑功能,杜棋总怀疑他们的脑脊液是不是多到能晃荡出声?

  而Hobb的大脑,是其中之最。

  异常大脑博物馆里运转的就是它,上过时报广场后,这只大脑比他们所有人都出名,杜棋常在科研网站看到它,甚至被脑损伤医疗机构拿来做广告。

  光看这张脑扫描图,杜棋就能想到一个高度冷血残忍的精神变态,这只大脑的额叶腹侧功能低下,但额叶背侧组织却极其发达,它的主人没有伦理道德和情感,却有高超的计划决策能力,简直是犯罪的天选之子。

  六年前去非洲的科研团队里,有神经解剖学家、分子遗传学家、跨文化社会学家等不同领域的数十位专家,只有司罕一个中国人。在常驻地莫桑比克,团队还聘请了两位当地警察,其中一位此刻就在昧州科学院心理所。

  “出了什么事,Nele?”司罕问。

  “Hobb逃跑了,他在运输途中炸了车,死了六个莫桑比克国家警察,现在正在被国际刑警通缉。”柯奈莉亚灰绿色的瞳仁像两枚猫眼石,会让人联想到一些原始祭祀,本是杀伐果决的眼睛,却显出了犹豫。

  司罕一愣,“你真的带他去找家人了?”

  柯奈莉亚莞尔,向来只要她开个头,这个聪明的男人就能补完整个脉络了。

  杜棋不明所以:“什么找家人?”

  司罕又问:“你和警察出现在这里,是因为Hobb现在在中国?他就在三昧市?”

  “我们的行程没有到这里,先去了泰国,他在泰国逃跑的,警方查到偷渡信息,说他逃来了中国,我们找了他一年,人在三昧市也是最近才有的消息。”

  司罕沉默片刻,拍了拍她,“你带他出发时一定做好最全的准备了,两地警方既然同意了,就不是你的责任。”

  柯奈莉亚眉头舒展开,她确实焦头烂额了许久,毕竟把那样一个危险分子带上路是她的决定,虽然她并不后悔。“目前还没有消息传出,说明他没有动手,但只要他还藏匿在人群中,就是个炸弹,偏偏是人口那么密集的地区。”

  司罕道:“他逃来中国应该不是为了犯罪。”

  “Han,他是精神变态,不能用常理推断,这个词还是你青睐的不是吗?”

  psychopath,psycho的词根是psyche,源自希腊语,意为灵魂和心灵,path的词根在古希腊语中是pathos,意为情感和痛苦,组合起来,这个用来描述变态的词,意思是“灵魂感到痛苦的人”。

  这个说法是模糊的,什么是“灵魂”?什么是“灵魂感到痛苦”?如何在医学上观测“灵魂感到痛苦”?

  这个术语从词根上就体现了一种不可描述。它既没有不证自明的公理,也没有像体温、心率或血液指标等检测单位。精神问题通常难以被定义,哪怕临床诊断发展到能检测单个神经元的“疼痛”了,也无法度量真正的“灵魂痛苦”。

  团队延用了这个模棱两可的术语,去描述Hobb这样的极端存在,但在中文翻译上有了分歧。

  柯奈利亚将之翻译成“心理变态”,司罕却说,“精神”这个词,是“心理”和“灵魂”的结合,“心理”是物理性的,形而下为器,“灵魂”是形而上的,形而上为道,器与道之间,就是精神,是他折中的安魂之处。

  柯奈利亚评价:“这个说法非常不神经科学,但我愿意使用它。”

  此刻她提到“精神变态”是司罕青睐的,也是提醒他,他才是最理解这个词的人。

  杜棋打断了他们,“等等,你们知道Hobb来中国是干嘛的?”

  藤老的八字眉一竖,听不下去自己这学生反应这么迟钝,“我问你,这个研究他们当时为什么去非洲做?”

  杜棋后脖子一凉,藤老知道的应该和他差不多,难道听这么几句已经搞明白了?真只有他一个傻瓜蛋?“去当地研究暴力基因遗传论?”

  柯奈莉亚有带着团队,在苏丹和撒哈拉沙漠深处找了一些游牧部落,为那里的人做基因组测序,查看携带单胺氧化酶A基因的比例,也就是暴力基因。

  理论上,现代人都携带暴力基因,因为暴力者在遗传上更有优势。黑猩猩和原始人都是暴力种族,战争频发,热度颇高的尼安德特人被智人灭族的说法就可见一斑,只有更强悍的人才能活下来,获得更多交配权,开枝散叶,建立文明。可以说暴力基因是现代文明继承到的遗产。

  要研究这个理论,可以找一个曾经长期处于动荡战乱的文明,几代人之后,暴力基因会集中,形成统计学上的差异。

  柯奈利亚去做了,但论文上没有写结果,只提出了一些假设。

  杜棋一愣,领会了什么,“你去查了那十九个精神变态的族谱?”

  柯奈莉亚没有否认。

  杜棋怎么忘了,柯奈利亚是典型的决定论者,她认为人的一切在最初就被决定好了,从无机分子到生物存在一条单向信息流,能通过分析基因,读取上帝的一切秘密。

  “那是什么决定了自然选择呢?”他又想起了她问出这句话时的神态。

  杜棋猜测,可能是游牧部落那边没研究出什么东西,所以柯奈利亚往那十九个精神变态的家族基因下功夫,想捋出一条暴力基因的传递脉络。

  “可你要查族谱,为什么要把Hobb从莫桑比克带走?”杜棋疑惑。

  “因为Hobb不是莫桑比克人,他是被收养的,我们给他做了全基因组测序,他拥有汉族群体的基因传递模式。”

  杜棋是蒙了一会儿的,得,现代版小蝌蚪找妈妈,这是精神变态杀人犯的寻亲之旅?

  这女人真是一如既往的彪悍,为了查族谱,把一个恐怖分子大老远运输出去了。

  “那他是中国人,你为什么带去泰国了?而且寻亲就寻亲,Hobb可以在莫桑比克大牢里等消息,运出来干嘛?”

  “这个事情很复杂,我与泰国的分子考古学专家建立了合作,他们也在研究暴力基因的源流。而非洲的杀人犯会答应做大脑扫描,很大的原因是如果查出了脑损伤,可以减刑。我们团队中的法律学专家就是去当地做援助的。莫桑比克对于怎么处理Hobb本来就头疼,他的大脑问题超出了一般伦理学范畴,法庭能给人定罪,但不能给野兽定罪。现在泰国那边主动提出接收他,条款到位后,莫桑比克是乐意的。”

  杜棋听得头疼,“那你非要研究Hobb的族谱吗?其他十八个精神变态呢?是当地人吧?不是方便得多吗?”

  “你怎么还没明白?“杜棋的脑门又被藤老敲了,”这个Hobb是被收养的,还是跨文化收养的,他的族谱研究,在先天基因和后天环境对犯罪人格的影响上,不比其他几个罪犯吸引力大得多吗?”

  这一棒喝给杜棋震醒了,藤老话里是带着讽刺的,显然认为柯奈利亚对Hobb大动干戈,是为了验证基因决定论,是拿结论去套研究。

  藤老向来不认可“生物是一套生化算法”的论调,基因组在出生时就固定得差不多了,但每个人的神经元连接组是终身变化的,要不可预知得多,决定论太狭隘了。

  杜棋倒不觉得柯奈利亚会这么先入为主,真要验证基因决定犯罪,她去澳大利亚不是更方便?新南威尔士作为罪犯流放地,多的是罪犯后代。

  司罕问:“那你找到他的家人了吗?”

  柯奈莉亚摇头,“你们国家的寻亲系统里没有匹配的。”

  “那很危险。”

  杜棋想了想:“Hobb既然是逃来中国寻亲的,应该不会做过激的事吧?这里是他的母国,他也不希望以杀人狂的形象见家人吧。”

  司罕道:“不能用常规思路去想他,他既然逃了,说明他不信任科研人员,打算用自己的方法寻亲,如果他一直找不到,觉得不如出名了,让家人主动来找他呢?想想,他最方便的,是通过什么方式出名?”

  杜棋噎住了,办公室也静了下来,半响他才道:“你这思路好变态,为了寻找家人,就大开杀戒吸引注意?但他确实有过这个经验,是不好说......”

  柯奈莉亚道:“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Han,你是最了解Hobb的人,国际刑警需要你提供帮助。”

  司罕一愣,失笑道:“我了解他?脑成像技术都没法了解他,你是让我通过短短半年的主试和被试关系,把他在这片大陆上定位出来?”

  这么听起来确实离谱,杜棋有些尴尬,毕竟人是他叫来的。

  柯奈利亚不为所动:“起码你是我们团队中最了解他的人,甚至超过他的养母,对他的族谱研究是你提出来的,他对寻亲的向往也是你启发的。你描述Hobb的准确性,有时会让我怀疑,成天盯着密密麻麻的神经元活动是不是个傻瓜行为,你的眼睛比仪器走得远,你看到的是他的灵魂。”

  司罕不说话。

  柯奈莉亚笑了笑,灰绿色的猫眼石瞳仁里,原始祭祀中多了司罕的身影,他被钉在祭台上,“是你告诉他,你曾给一个上市公司做企业EAP,那些高层希望员工多一些什么特质?精神变态特质。情感冷漠,理性残酷,冒险开拓,不易焦虑,善于欺骗,能言善辩......是你让他相信文明需要精神变态基因,不然如何解释不同文化中,都有占比约2%的精神变态?”

  办公室又陷入诡异的安静,藤老蹙眉,隐隐又要发作,这种社会达尔文论调并不新鲜,新鲜的是,司罕居然拿它去肯定一个杀人犯的杀戮价值,真是疯了。

  “Nele,那是六年前,不代表我现在的看法。”

  柯奈莉亚浑不在意道:“Hobb认可你,只有和你的访谈他会提供有效信息,我们其他人都被他耍了个遍,毕竟你们是说同一种语言的。那些国际刑警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去找你不是吗?”

  司罕沉默片刻,“好,我尽力,但我什么都没法保证。”

  见事情有了进展,杜棋松口气,又为司罕捏把汗,这是被迫揽了一个大责任,“都这么久了,你们确定Hobb还没动手?会不会已经出事了,只是没消息?”

  司罕道:“不会。我说过了,他想出名就一定能出名,无比出名。”

  “为什么?难道他真的会杀到人尽皆知那种?”

  柯奈莉亚道:“Hobb比一般杀人犯危险得多,他动手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他的作案工具不是刀或枪,是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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