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棋还在司罕的实验室里,发现了一些装着营养液的培养皿,里面是一个个直径不到3毫米的白色球体,是人脑类器官,用ipsc诱导多能干细胞技术制成的。谁能想到这一个个不起眼的虫卵似的白色球体,是正在实验室环境下发育的“迷你人脑”。
杜棋蹙眉,不太确定自己的猜测,“你不会是想制造真的鹿形脑吧?”
司罕没否认。
杜棋发现人的震撼是没下限的,他都要恍惚了,“又要穷举法?“
“不可能的!光是找齐参与神经系统编码的基因就是天方夜谭,还要挑出其中那些,可能让离散型神经系统突变成连续体的基因。连这些基因是否存在都不知道,一个个试过去,猴年马月啊?你不如去结婚生子,让你的曾孙曾曾孙继承这个研究,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而且观测条件也不允许啊,这些人脑类器官活不了多久的。”
司罕道:“可以制造一个微型循环系统,或者把它们接到活体循环系统上。”
杜棋哑然,这显然不是随口说的,司罕真的想过。
杜棋看着那些白乎乎的,虫卵似的迷你大脑,又想到那只穷举法得出的达尔文鹿脑,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司罕究竟关在实验室钻研多久了?
他难以想象。科研从来没有什么突然的奇迹,只有日复一日无止尽的“穷举法”。
杜棋战栗起来,仿佛又回到了十岁时,体验到光怪陆离的造物主的境况,但这个造物主不是自己,而是司罕。
杜棋是个俗人,也不免觉得,创造一个甚至十个远超爱因斯坦的超级大脑的愿望,不是不道德的。
司罕问:“这跟爱因斯坦有什么关系?”
杜棋一愣:“......没关系吗?”
他想错了。
司罕压根不在乎爱因斯坦,不在乎什么超级大脑,不在乎达尔文鹿脑可能诞生出的,突破常规的超级运算能力、记忆传承性或蜂巢意识的可能性。
司罕只关注一件事,“脑再生功能。达尔文鹿脑具备脑再生功能,这是我“从头来过”的核心迭代规则。”
杜棋有一种从高空坠落的羞愧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和司罕学院里那些编出一本《不可能存在的大脑》的狂想者没什么区别。如果上帝的权力在他手里,他一定是奔着毁灭宇宙去创造生命的。
回到一切的起点,达尔文鹿脑,是在做毕业论文时诞生的,司罕研究的是蝾螈脑的再生神经干细胞。
人脑是存在修复和再生关键期的。主要在童年,大脑损坏时,临近的区域会进行功能补偿。成人大脑也有一点补偿修复功能,但比儿童少得多,比如幻肢体验,就是大脑的周边区域,对失去的肢体进行了感觉补偿,也比如视觉通路损坏后,听觉通路的神经元能进行补偿。这些都证明了神经元或许具备全功能的潜能。
达尔文鹿脑在学院被传得沸沸扬扬,最唬人的一点,就是它的功能是等势性的——所有区域都能负责所有功能。
亲眼见到它的三维超微神经网结构后,杜棋明白了,这就像一只由几亿个神经干细胞组成的系统。每个神经元都能分化出任何功能,无论大脑损坏了哪里,都能进行完全的功能补偿。甚至能通过聚合与离散的两种神经网状态,进行大脑的完全再生。
不是为了什么批量制造爱因斯坦,或超级大脑。达尔文鹿脑,只是为了治疗存在的。
这样就通了,那离谱的两种神经网状态是怎么迭代出来的?迭代规则是“可再生”,这才是栉水母和海绵在演化的科技树上相遇的鹊桥。
杜棋震撼之余,倒是可以理解司罕。认知总是滞后于实践的,科学大多如此,苹果早就有了,牛顿是后来出现的,科技就更是如此,没明白原理却能使用的多了去了。达尔文鹿脑也可以先存在,后认识,就像意识先存在于人们理解什么是意识。
并不是因为无知而傲慢,而是因为无知才要实践,科学革命本来就是无知的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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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确实有个避不开的问题——伦理,这样一只大脑真的可以存在吗?
杜棋那时就知道自己和司罕不是一类人,他都难以想象司罕怎么有这么多精力。
杜棋参与连接组测绘计划就够忙了,还要处理一些像秀丽隐杆线虫这样的迁移研究。司罕在此之外却还有余力模拟新的大脑,司罕甚至有两个学位,还得应付医学院精神病学的学业和社会实践,还要打游击战似的,跟科学院计算所的蔡三水大佬东奔西跑,研究新的可塑性数学模型。
杜棋从来不会共情陈康,可能就是因为,杜棋比谁都知道,即使司罕得天独厚,他也远比自己努力得多。
司罕好像不需要休息,像只永动机,这人也确实不睡觉,杜棋有段时间都想扫描司罕的大脑。他做过睡眠剥夺的研究,看过那样的大脑会出现怎样的消极变化,人都会被逼疯,司罕却是个不存在剥夺的无眠者,他着实好奇,但被拒绝了。
但有一次,杜棋去司罕的学院,路过实验室时,看到司罕坐在椅子上睡着了,一个正经危坐的姿势,似乎是不小心睡着的。
杜棋进去的动静把他吵醒了,司罕的脸色极其难看,甚至说是恐怖,不是被打扰的不悦,而像是劫后余生般的心悸。
司罕跟他道谢,杜棋蒙了。
这是司罕第一次谢他,他们此前从未有过什么情感交流,他一直觉得司罕像个木乃伊,里面裹着法老的灵魂,疯狂、神秘、冷血(这不是空穴来风,司罕学校的医学院有一阵子寄存了一只木乃伊,司罕大半夜跑去停尸房扫描木乃伊的脑电波,第二天传得人尽皆知,说司罕被那只木乃伊夺舍了)。
而杜棋甚至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值得司罕感谢的事,他只是不小心把人吵醒了,似乎再睡下去,会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可怕事情。
那次之后,杜棋再没见过司罕瞌睡,但他有了点感觉,司罕似乎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睡。
在看到达尔文鹿脑的那天,杜棋问:“才大四,我们的研究之路还长得很,你何必这么耗命?”
司罕反问他:“路长得很吗?你看得见死神在哪节车厢等你吗?”
杜棋一愣,以为司罕得了什么重大病。
“我不需要什么重大病来刺激我,如果有,那是再好不过了。”
杜棋没听懂,但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打算陪司罕一会儿,哪怕司罕并不需要。
那天他们熬到了早上,杜棋去冲了两杯咖啡回来,发现司罕正站在窗口看黎明。红日从他的瞳仁中跃出,像颗金色的琥珀。
“杜棋,你见过神吗?”
“啊?”
“不是真的神,就是,不可超越的存在。为了追赶那个存在,你必须不停奔跑,原地踏步只是最好的结果,更有可能,是跑死在追赶他的路上。”
杜棋摇头,他没有这样的存在,这个存在是指什么,科学的神吗?
“杜棋,我不是天才,是庸者必须追赶一个天才,我就诞生了。”
那个黎明发生的对话,杜棋一直记在心里。他有时也会怀疑是不是记忆错乱的幻想,那是司罕唯一一次像对他敞开心扉。
但杜棋始终没有理解这几句话,最不能理解司罕称自己为庸者,司罕怎么会是庸者?他在追赶谁?能让司罕说出到死都追不上的人,杜棋在心里排了几个科学家的名字,但又觉得他说的未必是科研。可能是现实生活中有这么一个人,让他玩命似的,不睡觉也要拼命追赶。
这个人是谁,杜棋可能永远没机会知道了。但总是好奇,就像内侧颞叶里的柯奈利亚·玛雅神经元,每当想到司罕,杜棋对那个“神”的好奇就会冒出来,他的内侧颞叶里,一定也有着司罕的专属神经元,那个神经元必然储存着与“神”有关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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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棋能理解达尔文鹿脑,藤老肯定不能。
就是在这天早上,藤老气势汹汹地从科学院赶来,身后跟着陈康,把那只谁都还对它一无所知的鹿形脑图谱和数据,全都毁掉了。
“王教授没教过你吗?!我们最反对的是什么?是过多假设!分析大脑是基于数据的,看到什么就归纳什么。而模拟是反过来,是先有愿望,再去收集数据,为了验证假设。从愿望出发的研究是危险的,会失去观察者的中立!现在破译人类全脑就是个天方夜谭的事,你不好好做基础测绘,就想着推翻重来,搞这些奇技淫巧,舍本逐末!你是不是脑子有坑!”
逼得藤老骂出这样接地气的话,看来是真的气到了。
当时司罕怎么回答的来着?
一直没有反应,任藤老动手乱砸的司罕,突然被这句话戳中,笑了一下,“对,我脑子有坑,所以我想知道,我的大脑能不能重连。”
这回答把杜棋吓到了,这意思是,那只达尔文鹿脑,是司罕为自己准备的?
杜棋看向被扫到地上的,那几颗虫卵似的白色球体,还未发育就已夭折,尽管它们本来也不可能长大。
人脑类器官的细胞来源,通常会直接取自患者,便于直接研究患者的大脑在发育过程中出现的问题。
而地上这些人脑类器官的细胞来源,就是司罕,他把自己的细胞还原成了多能干细胞,再分化成神经细胞做研究。
司罕到底在想什么?杜棋认为人与人的差别,在于存在的目的性,他发现自己和司罕的存在目的性,截然不同,他无法理解司罕。
对此回答,藤老也是无语至极,气急攻心,白胡子都要飞起来了,最后只冷冰冰地落下一句,“你真的能换上这只鹿形脑,那你也就不是人了。”
在这冰冷的话语中,杜棋不知为何,想起了司罕说过的一句话:身体是大脑建构的幻象。
身体。
思维蔓延开了,杜棋突然想到,有一点奇怪之处——他看到的达尔文鹿脑,没有身体。
人脑其实不是那只大脑,还包括将脑与脊髓,以及和身体其他器官连起来的周围神经系统。
环境对身体的刺激,是神经系统演化的根本。
生命诞生于暗无天日的远古海底,所以基于化学分子的嗅觉是最原始的感官,以此寻找食物,躲避危险和繁衍后代。而当雪球地球等压力事件,导致深海环境恶化,生命向浅海迁徙,光线,成了新的自然选择压力。那些偶然拥有感光结构的个体,获得巨大生存优势,促使了复杂眼睛的进化,取代嗅觉成为最重要的感官。
生物的体型和感知觉器官,与神经系统的发展,是相互影响彼此掣肘的。
司罕做的不是纯计算模型的迭代大脑,达尔文鹿脑应该有身体。更准确来说,与达尔文鹿脑匹配的身体,是可以想象的,是可以计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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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学院里就传开了,“藤老怒砸达尔文鹿脑”,“王教授替弟子登门致歉”,什么版本都有。
但大家只当这是个失败的模拟游戏,毁掉就毁掉了,对司罕无伤大雅,这不过是他成为传奇的路上又一段谈资罢了。
杜棋不这么想,他见过那只达尔文鹿脑,听过那个黎明的对话,看过实验室里废寝忘食的司罕,和那一地的人脑类器官。他知道哪怕是游戏,也是司罕拼了命在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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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后,杜棋也养上了花草,一点光,一点土,一点水,一颗生命栽在那里会自己长大,方便得离奇。植物的特性深刻而古老,可能是人一生中无法回避的好奇。
他种植花草的契机,是有一阵子研究不顺利,他焦头烂额,嘴里长了一圈泡,厨房堆了几星期的碗没洗。有一天,他发现池子里的钢丝球,冒出了一颗嫩芽,绿油油,脆生生的,和脏污的池子格格不入。他洗手没避开它,泡沫就这么淋在脆弱的芽上。
过两天,那嫩芽长高了些,更绿了,笔挺挺地戳在钢丝球上。洗手时,水怎么浇都不偏不倚,如在暴风雨中迎接风浪的桅杆,脏污的池子仿佛成了它的温床。
那几天,杜棋总是想起那颗绿芽,想着它什么时候死,怎么死。想到那抹脆弱却生机勃勃的绿色,心情变得微妙,仿佛那是什么预兆,卡壳许久的研究,居然推进了。
再去池子放碗时,杜棋哼起了小曲,他看着那根不断被污水淹没,又不断长出水面的绿芽,想着的依然是它会凋零的。他在它死去前,就预演了它的死去。
果然,那颗绿芽长到七八厘米后,开始凋零。植物死去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
杜棋的研究又陷入停滞。他发现自己的心境和意志,被一颗意外诞生的绿芽影响了。
毫无征兆地,他想起了久无联络的司罕。如果是司罕就不会被影响,这个人不会向外界寻求希望,不会注意玄学的共时性,不会被一颗不该出现在钢丝球上的绿芽所撼动。
之后,杜棋开始了种植。一个神经解剖学家愿意费心养育没有神经系统的植物,并没有想象中简单,植物之间充斥着惊人的生态复杂性,一块静谧厮杀的战场,植物是如此好斗的生命。它们也并不都是顽强的,在污水里也能生存。
他拥有了一座丰富的植物阳台,阳台上总会留出一个空盆,什么都不栽,只放些土,等着盆里自己长出什么来。他等到过,不止一次,空盆开出了芽。可他再也没有了看到污池里的钢丝球长出绿芽的情绪。
一个深夜,杜棋突然从睡眠中惊醒,又想到了司罕。
他意识到之前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想起司罕了,不是因为这个人的心境不会被环境影响,而是因为,司罕就是那颗钢丝球上的绿芽。
绿油油,笔挺挺,不合时宜,那么脆弱,又是厮杀出来的那么无坚不摧。
司罕和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达尔文鹿脑对他来说不是游戏,是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