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非洲记忆】 无聊的大粪
穆戈2025-10-18 12:084,488

  一晃眼六年不见,藤老问司罕的还是这个,看来当时的阴影不轻,可能是怕司罕不在他眼皮底下的日子里,又搞出什么祸害来了。

  司罕答道:“藤老,我现在做临床工作,偏实践了,不研究脑科学,研究人。以前我觉得大脑是个西瓜,得研究果,现在觉得藤更有意思。”

  “哦,格式塔是吧。”杜棋缓和气氛道。

  司罕笑笑没说话,是,也不是,他不想解释了,他们现在不在一个领域里。

  这话一出,藤老的眼神更嫌弃了,从看歪魔邪道转为了看不入流的街头混子,估计又在心里骂他废业了。

  六年前,司罕要离开三昧市,藤老就语重心长地质问过他,“你有好的天赋,为什么不沉下心去做研究?”

  “藤老,您相信自己,您没看走眼,我没什么科研能力,确实更适合做个神棍。”

  藤老当时极其失望,觉得王教授的眼光极差,苦心孤诣教出了这么个白眼狼,落个半路转行,师门不幸。

  现在也是,藤老看他的眼神依然像看残次品,一个高等教育培育出的弗兰肯斯坦。

  藤老似乎是对这样的司罕再无兴趣,拿起没用上的资料,大步离开了。

  杜棋松口气,瘫回了椅子上,把资料推远了些,似乎想跟那些脑图谱老死不相往来,他连声叹气,机械地摸着自己的额头。

  “你在干什么?”司罕问。

  “估摸一下我的发际线还能撑多久。”

  “放心,还能干十年不成问题。”

  杜棋眼神直愣愣的,像离魂了,好一会儿冷不丁问:“当医生好吗?我要是哪天在研究所混不下去了,去投奔你,你会收留我吗?”

  “别想这些,你是天生的科研者,有大材要造,你不会离开研究所的。”

  杜棋立刻举起尔康手,“你别像忽悠王朵一样忽悠我,那丫头都被你忽悠瘸了,她明明该来我们心理所读研的,被你拐去搞临床实践,暴殄天物,王教授也真是爱你,这都同意。”

  司罕笑了笑,没说话。

  杜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六年前,你在非洲怎么了?”

  司罕整理的动作一顿,又继续,“怎么突然问这个?”

  杜棋有些局促,他们从来没聊过这个事,是僭越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问出来了,硬着头皮继续道:“我想来想去,想不通你为什么离开神经科学,就是从非洲回来后,你突然决定离开三昧市,抛下一切,说转行就转行。”

  “我没有转行,我有精神医学的学位。”

  “你知道我的意思,”杜棋脸都憋红了,却意外地执着,“当初藤老把达尔文鹿脑毁掉,你都没离开,别人会胡说八道,但我知道达尔文鹿脑的重要性,那天你是很绝望的对吗?但即使那时,你都没有对神经科学死心,几年后是怎么了呢?我翻来覆去地想,六年前,临近博士毕业,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就是你去了趟非洲做研究。”

  杜棋停顿了一下,“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年是我报名,跟柯奈莉亚去的非洲,不是你,那你现在是不是还在这里做研究,王教授也不会一夜白发......所以在非洲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们的研究明明也很顺利。”

  “别多想,杜棋,没有如果。藤老是对的,你也是对的,达尔文鹿脑就是天方夜谭,它不该存在,也无法存在,数据即使还在,我也做不出东西来的。至于毕业后转业,不过是意识到自己在科研做不出名堂,及时止损,换方向而已。”

  “不可能,你都做不出名堂来,那我算个屁,你这是变相侮辱我呢。”

  司罕笑了,“你怎么还是这么不了解自己?你远比我是个称职的科研者。杜棋,你的心很大,会着眼于集体福祉,而我是个很自私的人,做研究只是为了自己。我不是对神经科学死心,我是对自己死心了。”

  杜棋一时接不上话,对自己死心是什么意思?

  虽然司罕夸他他很开心,但注意好像被转移了,总是如此,司罕会引导话题的走向。

  “可你还没说在非洲发生了什么......”

  科室又有人进来了,这回是柯奈利亚。杜棋把桌上的资料拽回眼前,做出用功的样子,比藤老来时还如临大敌,他对藤老是敬,对柯奈利亚是畏。

  司罕轻笑一声,杜棋哀怨地看过去,从司罕眼中看出了打趣,这是在笑话他呢,就这副德行,刚刚还大言不惭说当初应该报名,换他跟着柯奈莉亚去非洲,他敢吗?

  杜棋叹气,缩着脖子,心情却不坏。四次,司罕今天笑了四次,这搁以前是无法想象的。

  “Han,Du,辛苦了,今天就到这吧,我打算请大家吃饭,你们有什么地点推荐吗?”

  杜棋一下就活了,“吃饭好啊,我来找地点,司罕这些年都不在三昧市,他能知道个啥,他对吃喝就没什么热情,跟个和尚似的,交给我吧!你们想吃什么?泰餐、中餐、法餐、西餐、日料,还是路边摊?给个方向。”

  “都行,你定吧,大概七八个人,其他人在隔壁收拾了,说想喝酒去。”

  杜棋立刻蹿起身,炮仗似的到隔壁找人商量去了。

  -

  柯奈莉亚帮着司罕一起整理桌上的资料,“你明天真的不去吗?”

  “Nele,别让我重复了,我在这里也是一样的。”

  桌上这些就是柯奈莉亚明天要带去警局的,司罕不去,但他把需要的资料做了梳理。

  柯奈莉亚不再多言。纸张翻动间,司罕问:“你真的觉得Hobb就是女巫病背后的女巫?”

  “他的外号就叫witch。”

  “那是在莫桑比克。”

  “Han,不要想太多,是女巫,总是要被抓的。”

  果然,柯奈莉亚并不确定在三昧市引发女巫病的是不是Hobb,但她需要昧州市局帮她抓捕Hobb,所以哪怕是误会,她也会这么说。“毕竟我们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大脑,怎么用力都不过分,不是吗?”

  司罕将Hobb的脑图谱叠整齐,放进文件夹,“这只是些扫描图,数据真的能解释一个人吗?把人烧了,骨灰丢回原始汤里,还能根据数据拼一个一样的出来?”

  “Han,我们不讨论忒修斯之船的问题,这是你说过的。事实证明,这些数据就是属于一个绝对的精神变态者,Hobb的罪行不是恰恰证明了他的基因、大脑结构和激素水平都给出了精准的描述吗?Han,你要推翻自己的研究吗?”

  没有回答。

  桌上纸张簌簌作响,隔壁传来隐约的嬉笑声,杜棋在的地方总是热闹。小智障又在撞门了,但这一次没人去给它开门。

  气氛不太舒畅,柯奈莉亚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时隔六年再见,司罕变了很多,他的主张和态度都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她竭力在他身上寻找在非洲时的影子,却频频失之交臂,曾经的司罕总也让她捉摸不透,但好歹是雾里看花,而现在的司罕,她什么都看不到。

  小智障锲而不舍的撞门声终于停下了,柯奈莉亚出去拔了它鼻子上的电源。杜棋设置的开关,关闭时,小智障的鼻子会被拉长,像匹诺曹,打开是把鼻子摁回去。

  小智障的绿光熄灭,红发也失去了魔力般,“匹诺曹”保持着抬脚的姿势,金鸡独立,中空的大脑袋里顶着资料,像个杂技雕塑。科室又安静下来。

  柯奈莉亚利落地收拾着器械,杜棋折腾了半天还是杂乱无章,到了柯奈莉亚手里井然有序,她大刀阔斧地操纵着空间,用外科手术手法处理这一地器械,配合她优雅的外形,竟具有了观赏价值。

  回头发现司罕在笑,柯奈莉亚一顿,也笑了起来。

  气氛松弛下来了,她觉得两人仿佛都一下子回到了那段日子。

  -

  他们那十多个人的科研团队,整个非洲地跑,呆得最久的是莫桑比克。

  那是个简陋的临时研究室,他们捡了些施工围栏用的钢材板搭成的,上面还有红色的示威喷漆,和被IED炸过的痕迹。

  原本安排给他们的研究基地,是蚊子的大本营,团队中一半的人都感染过轻疟疾,这是当地人的日常,团队里带的医生自己治,住不到半个月,他们就换了地方。

  当时,随行的研究设备也像这样,在临时搭建的钢板屋里铺了一地,乍一进去,像误入了走私器械的非法仓库。

  蛇虫鼠蚁是常客,彪悍的柯奈莉亚·玛雅女士表演过徒手抓蛇,那条蛇成了他们当日的晚餐。柯奈利亚的父亲是一名生物学家,她从小就随父亲出入雨林观察物种,知道什么能吃,怎么吃,她家里养了数十种冷血动物,包括一只眼斑巨蜥。

  每逢雨天,研究员们生怕一道雷下来,机器都报废。而一旦外面发生动乱,钢板屋都会震动,连着人脑的线会抖,波形会失真。

  那片地区冲突不断,团队聘请的两个当地警察非常应激,怕有人闯进来抢设备,若是暴力分子,他们就和那条蛇一样,也成了今晚的餐点。那时研究员们总有种集体幻想,利刃会突然破开这几面脆弱的钢材板,把他们像肠子一样,拖出母亲的肚子。

  他们偶尔能见到尸体,司罕会偷偷取下几根毛发,给团队里的遗传学家做调研——什么样的人在动乱中更容易死去?样本量少,结果就崎岖,死去的人竟和那些极端的领头羊们,拥有相似的生理地图。

  “进步和死亡是近义词。“司罕在钢材墙上写下小结,泥水字一气呵成。莫桑比克的海滩上有些漂亮的矿物质和藻类,适合当成颜料,那行泥字在夜里发着淡蓝色的荧光,藻类居然在墙上还活了许久。

  就是在那样危险又简陋的临时研究室里,团队做出了不错的成果,包括一份地域性的暴力基因谱系。原本下一步计划,是与几种远古人类做关联,探究暴力基因在人类进化中的轨迹。

  他们安排的考察路线,是从西非到南非,中间顺着东非大裂谷穿过沿途国家,把人类起源之路重走一遍。非洲内部多地都存在渐进演化,他们的重心偏向东非,因为遗传学证据,线粒体夏娃和Y染色体亚当都出自东非。团队里的古人类学家一直在探究,早期智人曾多次尝试“走出非洲”却失败的原因。

  他们也约好,之后去考察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宗教暴力实践,比如迦太基、古印度吠陀、阿兹特克和殷商的人祭习俗,深耕暴力在人类文明建立中的角色。

  暴力仪式作为“社会戏剧”,能强化集体认同,垄断神权,缓解人口压力,并投射宇宙论。这些文明中的极端残酷,几乎都推动了后续的宗教革命,转型为一个更道德的社会。柯奈莉亚一直觉得阿兹特克诡异的神话体系里,蕴藏着几乎所有神话中最残忍和最穷尽想象的部分,她对“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的概念也感兴趣。

  但因为司罕在莫桑比克的突然退出,后续研究中断了一阵。

  柯奈利亚不知道他为什么毫无征兆地离开,再见已是六年后,她困扰过一段时间,但不想去追究了。这种不负责任、浪子一般的行径,也实在符合这个人的调性。她觉得重要的科研契机,在司罕眼里忽然变成了无聊的大粪——这是他的原话,也是有可能的。

  不管之后种种,那半年里他们亡命之徒般的科研之旅,着实令人怀念。如果说人的一生只活几个瞬间,那么在非洲的日子,是柯奈莉亚生命中重要的一个瞬间。

  -

  回忆冲淡了科室里的拧巴气氛。柯奈莉亚不计较司罕为这种变态大脑开脱的反复无常了,男人偶尔会犯傻,会突然想扮演救世的阿斯克勒庇俄斯,她允许这种时刻存在,在研究之外就行。

  关灯锁门,离开科室,大厅里已经等着七个研究员了,杜棋选好了聚餐地点,正快乐地聊着天。

  司罕跟众人道别,立刻惹来抗议,非要拉着他去聚餐,其中一个研究员以前同司罕有过合作项目,说今天必须和他喝一顿酒,弥补以前的遗憾。

  杜棋跟母鸡似的挡在司罕身前,“省省吧你们,他不去的,这种聚餐他从不参与,司罕不喝酒的。”

  司罕顺着道:“我可能缺少乙醇脱氢酶,喝不了。”

  谁知对方不依不饶,“这有什么,我帮你敲掉KLB基因,保证让你海量,一个太平洋的酒都能喝光。”

  “这傻帽还没喝就醉了。”杜棋嫌弃地去拽开这人扒着司罕的手,奈何对方力气大。

  司罕婉拒道:“我还有个孩子要去接......”

  “接什么,人不就在这了嘛,走吧,带小孩一起去,现在学业压力这么大,学生也需要轻松轻松的,是不是啊小朋友!”

  司罕这才发现,周焦已经等在心理所门外了,小小一个人,天又黑,一动不动隐在夜色里,一行人就算走过,也可能会漏了去。

  司罕还想拒绝,发现柯奈莉亚在观察他,话咽了回去,他整理了一下被扯皱的袖口,“好,我去,但我不喝酒。”

  杜棋还在拽那些不识相地扒拉司罕的人,被挣开了都没回神,好半天才转头问,“你说什么?你去?”

  一群人吵吵嚷嚷地走了,经过周焦,周焦也被吸进包围圈,杜棋走在最后,落了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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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预后档案·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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