昧州科学院附近的一家音乐餐厅,装潢创意十足,地板装了传输带,会将客人运向餐桌。一行人开玩笑,说他们就像转转锅上面的菜。
“顾客自己就是食物,类似概念的餐厅,最近三昧市挺多的,我去过一个女巫烧烤馆,“烤”的就是女顾客自己,还公开售卖女巫肉。”女研究员尹盼道。
“麦格路的那家吗?我也去过,只开放给女顾客,还不让带孩子进去,其实就是个女性交友会,大家似乎对于为什么来此心照不宣。”女研究员徐礼问。
尹盼道:“我一开始被售卖女巫肉的概念冒犯了,进馆就要给自己标出肉价,还得把价格挂在身上。但店长贝拉问我,感到不舒服吗?不舒服就对了,现代人习惯屏蔽掉一切不舒服,排泄物让人不舒服,我们不再看到排泄物,死亡让人不舒服,我们不再看到死亡,女巫让人不舒服,我们不再看到女巫。”
徐礼笑道:“你肉价标了多少?我是25女巫币每公斤,离店时把肉价牌丢到炉子里烧了,还挺有仪式感的。”
“那你比我贵,我才20女巫币每公斤。”
一个男研究员听糊涂了,“什么?让你们给自己标肉价?”
徐礼道:“他们自制了一部女巫法典,规定了女巫怎么被定价,比如生育意愿越高,肉价就越低,肉价过低的女巫会被驱逐出馆。我朋友就被请出去了,她是个二孩妈,正怀着第三胎,馆内不允许女顾客带孩子进去,我朋友说没生下来不算,店员说请她离开,是因为她的肉价过低,她都气死了。”
男研究员听明白了些,“这个女巫烧烤馆做行为艺术呢?这不是对已婚已育妇女的歧视吗?传播这种观念太形式主义了。”
尹盼道:“我也觉得一杆子打死过分了,虽然女性的生育意愿是不是自由意志有待商榷,“女性生来就想生育”是从动物那里继承来的,而“女性生来就得生育”是从文化里继承来的,但想生的人当然也得尊重啊。”
徐礼笑道:“我朋友当时就闹开了,说他们歧视孕妇,但店长贝拉对她说,“您标的肉价低,我们请您离开,是因为您不需要售卖女巫肉,您可以不是女巫。”“
“我朋友愣住了,她事后和我说,那一刻她突然想起了在手术台上分娩时的样子。她说,”我的身体不属于我,从没有哪一刻像分娩时一样清晰,我像一块被随意摆弄的肉,为了把另一块肉分离出来。两个生命是不可能共用一个身体的,免疫系统会伤害其中一个,我和孩子一直在抢夺生命资源。从她诞生到出生,都是我死里逃生的过程,哪怕我非常爱她。”朋友最后还是进了女巫烧烤店,她重新标了肉价,对店长贝拉说,“我可以是女巫,因为直到现在,我的身体依然不属于我。”“
另一名男研究员蹙眉,“你朋友觉得孩子是母亲的寄生虫?”
徐礼沉默了,搅着碗中的汤,“胎儿发育会控制子宫周围血管、提高母体血糖抢营养,影响母体健康,胎儿继承来的母系基因会减缓其生长速度,但父系基因会钳制母系基因,加快胎儿发育,这符合父亲的基因利益,也毫不影响父亲的健康,这不算寄生吗?”
男研究员夹了块肉,沾上饱满的酱,“但催产素和嵌合细胞或许能修复端粒,让母体细胞年轻化,母亲怀孕也是有获益的,哺乳动物中,雌性普遍比雄性寿命长。”
尹盼问:“长寿就是获益吗?促进早育多育的基因突变,会被自然优先选择,哪怕代价是加速死亡。衰老的本质,是生物获得更强生育能力的代价。女性活得更久,但病痛更多,这种长寿有意义吗?”
男研究员刚要回答,被汤匙轻敲杯子的“叮叮”声打断了,柯奈莉亚轻斜瓶口倒酒,“下班时间,不聊学术。演化只管生存,但女性要的不仅是生存,而是生活。”
这句是用英文说的,not to survive,but to live。
话题没再继续,男研究员去搜了女巫烤肉馆的评价,“哗众取宠,槽点跟一些心理工作坊差不多,硬叫人撕开创伤,制造直面痛苦的氛围,不过这种工作坊的性质也难有什么改进了,就像再吐槽弗洛伊德,心理学在三百年内都不可能绕过他一样。”
话题进入到公共吐槽领域,大家都参与了进来。
尽管他们算是对口误和口癖最敏感的人了,依然“女巫”长,“女巫”短,讨论女巫让人舒服,让人滔滔不绝。这不是什么好现象,他们早都意识到了,但很难改变。
司罕听着,观察着,没有出声,他也在内观自己,有没有想吐出“女巫”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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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餐厅请的乐队登台了,一个全女子乐队,叫大红袍乐队,清一色披着红袍,她们也是被传输带运上台去的。
大红袍乐队唱的歌叫《女巫童话》,听了几句,司罕就确定这是把《女巫之家》改成歌了,他在民宿听过童谣版的,这次是摇滚版的。
“莉莉丝离开了家,莉莉丝酱战胜了她,莉莉丝悖消化了她,莉莉丝又回到了家......”
“不行,我听不得这个,虽然听着舒服,但前段时间猜女巫童话猜累了,晚上做梦都是莉莉丝变成了萝卜丝,有一种题海战术后的疲惫。”尹盼作拒绝状。
众人连声认同,纷纷举杯。一名男研究员道:“所以你看萝卜丝是女巫?萝卜丝是你的什么情结?是不是跟你奶奶有关?你提过小时候常给奶奶买萝卜丝饼......啧,这个女巫病太作弊了,感觉都没隐私了。”
“那我是看我们研究所那台核磁共振仪像女巫,这是什么情结?”另一人问。
“你暴露了啊,核磁共振仪像什么你忘了?那个进入的意象......”
聊天间,碰杯声不断,桌上开了两瓶红酒,其他都是啤酒,明天还得上班,也不能喝得太放肆。司罕喝的是麦茶,没给周焦点。
“司罕,你就不管你家小朋友了?可乐还是牛奶的,好歹上一个。”先前扒拉司罕的男研究员调笑道。
“他不小了,想喝什么他自己决定。”
周焦的目光在菜单上打了个转,落回司罕脸上,没开口,司罕凑到他耳边小声道:“有人请客,不花我们的钱,想吃什么随便点,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倒三角眼立刻黏在了菜单上,毫不手软,也点了一杯啤酒,又点了一只烤鸡,一盘牛肉,一盘猪扒,一盘沙拉,还有一大碗面,面的名字叫女巫炸酱面,是指给女巫吃的炸酱面,还是作料就是女巫的炸酱面,不得而知。
“点这么多,饿了?”司罕问。
周焦凑到司罕耳边,吐出两个字:“打包。”
司罕忍俊不禁,还惦记下一顿呢,又有点心酸,这小孩跟着这个穷鬼预后小队,没吃过几顿好的,还长身体呢,先学会省吃俭用了。
杜棋一个人点了四大杯啤酒,杯子比脸还大,上来就灌,一声不吭的,似乎从昧州科学院出来就情绪不佳,一直沉默,也没参与任何话题。
有人问他看什么东西像女巫?杜棋也没回答,只是盯着杯子里升腾的黄色气泡发愣。
那人就逗他,“是酒?肚脐你看酒像女巫?噢噢,我们肚脐真是专情,酒神情结这么多年都没变,狄俄尼索斯的忠实信徒啊,你可别喝多了爬去帕那萨斯山跳舞。”
大红袍乐队已经换了大众熟知的流行歌,场地昏暗,灯光闪烁与观众的摇摆同频,食物和酒的芳香也有韵律,乐队唱得很嗨,和人讲话需要贴着耳朵才听得到。
研究员们举着发来的荧光棒,挥得高兴,餐厅里所有人陷入了同一种迷醉,人们消融在一起,摘掉脑子,这一刻只要欢呼,只要对当下的生命轻薄地肯定。
“这个小孩是你的什么人?”柯奈莉亚在司罕耳边问。
“你看呢?”
“总不会是你儿子吧?”
司罕笑笑:“我和他不像吗?”
柯奈莉亚认真打量了起来,“气质上是有点像,不过区分太明显,这点像就无伤大雅了。”
“哪儿明显?”
“这小孩外冷内热,长着海胆面貌,实则软体动物,张开的棘都是触手,想要拥抱环境,起码他对你是完全张开的。而你,看着和煦,心是硬的,没有什么是你真的在乎的,你是一块无机物。”
灰绿色的猫眼石瞳仁,在摇曳的灯光下似乎有催眠功效,“当然,Han,如果你想要得到谁的喜欢,谁都会喜欢你的,这对你是家常便饭。”
司罕用麦茶和她碰杯,“你的中文真是越来越好了。不过你真的理解什么是家常便饭吗?”
柯奈莉亚支着手,“是这小孩刚刚说的打包?”
司罕笑了:“Nele,你让我这个中文老师没什么成就感。”
“不能喝酒?”柯奈莉亚看了一眼司罕手里的麦茶,“那我们在非洲喝的是什么呢?蛇的洗澡水?”
乐队换了首抒情歌,主唱安静地弹着吉他,红帽垂了下来,灯光转暗,餐厅顶部悬置的巨型琉璃灯,光影绰绰,司罕左耳的黑色耳钉也反射着暧昧的光,吸引柯奈利亚注意。黑色,真是所有颜色的终点。
“耳钉很性感,那时你不肯给我说它的来历,现在呢?”
“没什么意思的故事,我想你不会感兴趣的。”
又喝了一阵,乐队下场,DJ上来了,餐厅开始沸腾,进入了另一种迷狂,桌上的酒都被音响震出了波纹。
周焦睁着那双倒三角眼,像看死人似的看着这群成年人逐渐掀开人皮,但目不转睛的状态,透露了他的沉浸。
司罕一乐,倒是没想到,这小孩居然喜欢这一套,果然还是青春期,会被癫狂袭击,回去改天放死亡金属给他听。
“出去透风?”柯奈莉亚道,她一向不喜欢这么吵的音乐,这只是原始吼叫。人类先天就有偏好的旋律,流行乐就迎合了这种偏好,此刻这兴奋剂般的节奏必然也是。她觉得有必要摆脱这种先天倾向,那不是审美,只是顺从,顺从于上帝写好的本能。
司罕起身,嘱咐周焦,“呆着别乱跑,别总吃肉,蔬菜也吃一点,不然长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