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非洲记忆】 半人半鱼
穆戈2025-10-18 12:275,247

  司罕观察到,餐厅里约有十分之一的人,在刻意避开传输带,宁可走慢一些,比如柯奈利亚。他们未必都像她那般拒斥一切顺从,但如果这里有人没感染女巫病,大抵就在这十分之一里。

  二楼阳台没有传输带,木质地板触感干脆,踩上去咯吱作响,比里面的电子音悦耳。

  风一吹,柯奈莉亚酒醒了不少,有点冷,正犹豫要不要回去拿外衣,衣服就落在她肩头了,司罕帮她带着。

  这是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可能因为是在三昧市,地上的人多了,天上的星光就会少,如果是在莫桑比克,也许就是个有星星的夜晚,柯奈利亚想。

  “还记得那条溜进钢板屋的树蛇吗?被我抓了泡酒,你呢,往罐子里塞各种瓜果,番荔枝,猴面包果,玫瑰龙虾......团队里的人说我们是在配魔法药水,给莫桑比克内乱贡献新型低沉本的化学武器。那酒真难喝,但很痛快。那片富饶的土地,物种多样性如此丰富,什么都能长出来,把人栽进去能长出什么呢?他们说,把穷人也栽进去吧......”

  司罕嗯了一声,没有打扰她的怀念。

  柯奈利亚道:“那时我和你会混入一些宣教的游行队伍,高喊那些我们并不理解的信仰,偷拿他们的武器回到营地,倒了满桶的魔法药酒,在水一样的酒里洗澡。我还记得你拿着烟雾弹闯进暴动的营地,揍了好几个人,拿火把抵在他们的裤裆,像个反叛而顽劣的战士,你一往无前地穿越营地,只为拔出最高的旗帜送到我手里。夜里趁那些家伙睡觉,你又偷走他们的内裤,在里面放黑蝎......你真的很恶劣。”

  “在西非的一天晚上,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你撬走了路边的一辆车,那辆车不会叫,你说不会叫的适合挨打。没开出去多久,车就被野兽追赶,我一直想不起那天夜里觅食的家伙们到底是什么品种,狮子?豹子?还是老虎?该逃命的,你却停下车,燃起衣服去恐吓它们,你在沿途洒下汽油,扔下打火机,火种像神明一样升起,把黑夜照得如同白昼,它们再没有追来,它们被拦在火之冥河的一端。之后我们在撒哈拉沙漠里行驶了一整晚,你开车太疯狂了,好几次我都觉得要翻车了,还总担心会遇到流沙,你却浑然不顾,横冲直撞,快意盎然,好像立马死掉也不在乎。我只能说服自己,身体被沙狐分食,被肥尾蝎消化,最后融化在这片沙漠里,成为沙尘暴的一份子,总比老死后骨灰撒进海里出息点。”

  柯奈莉亚望着夜空。其实直到今天,她都不能确信那天晚上不是一个梦。

  司罕疯狂的车子是如何停下的,他们在沙漠中遇到了一支队伍,从被月光照得莹白的沙丘上浮现。

  二十来个人,戴着两米高的木质面具,黑漆斑驳,顶部横着双层十字架。他们身裹蓝布,腰部、手腕、脚腕和面具上,都围着大簇赭石红穗,如红裙一般,腰间的铜铃作响,驼皮鼓声闷而低,配合着他们吟唱的独特秘语。

  这支皮肤黝黑的舞群从两人车前经过,毫不在意这辆铁皮巨兽,跳得浑然忘我,整个过程如同蜃景一般。

  他们戴的木雕面具大而厚重,各不相同,舞者们将头触地,再抬起,面具扬起簌簌沙尘。领头的舞者戴着副羚羊面具,他跺着脚屈膝跳跃,一会儿又反弓腰背。后面跟着四个戴蛇面具和鳄鱼长吻面具的舞者,木刻的尖齿涂着发亮的黑胶,下颚垂着铁丝串起的龟甲片,他们始终低头行进着,弯曲的脊背与沙丘共起伏。再往后的舞者戴着藤条编织的锥形罩,面具缠着棕榈纤维,顶端插着风干的鸵鸟羽。还有的舞者戴着女性面具、彩绘面具和缀满铜钉的方形面具。

  而队伍最后的几名舞者,踩着三五米高的高跷,人如拔地而起的天神,像从满月中走下来的,他们行动自如地舞动着,腰间皮绳拴着陶罐,甩出有节奏的撞击声,罐口的裂缝漏出黍米,撒过来途,仿佛在沙漠中播种,一行人遥遥而去。

  这支舞者突兀地从月影中出现,又在月影下消失,光怪陆离的面具留下深刻的后像,风声从远处带来隐约的鼓声,让柯奈莉亚说服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两人下了车,柯奈莉亚想去找那群舞者落下的黍米,但和沙子混在一起怎么都找不到。

  她竭力在脑海里搜索着,这支大半夜出现在撒哈拉沙漠的非洲舞者,隶属于哪个部落。可那日酒喝多了,她竟是毫无头绪,只觉得迷迷糊糊,也想跟着跳起舞来。

  司罕则在舞者经过的地方,捡了根灌木枝,在沙地上亢奋地,浑然忘我地划着。

  柯奈莉亚发现他画出了五个符号——人首蛇身、半人半鱼、牛首人身、半人半鸟、狮身人面。

  这五个符号,在世界各地的神话中频繁出现,是跨文明共通的五种典型意象形态,她不知道他为何在这时突然画出这些来。

  “他们来自这一支。”司罕在第二个符号上画了个圈。

  柯奈莉亚看着沙地上,那被画圈的半人半鱼符号,没有明白,什么叫他们来自这一支?他们是谁?刚刚经过的那支非洲舞者?

  可为什么是半人半鱼?

  要用符号表示,那群舞群也更像粗犷的牛首人身啊,黑而悍,巨大的木质面具厚重粗粝,舞也跳得激昂狂放。她怀疑司罕是不是圈错了。

  她来不及多想,因为司罕在那五个符号下方,另起一行又画了起来,灌木枝挥洒自如,寥寥几笔,沙地上多了一排鬼画符般的字,全是甲骨文。

  ““伐”字的甲骨文字形,像不像用戈砍断人颈,头颅落地?“卯”字的甲骨文字形,像把人从中间对半剖开。“嵗”的甲骨文字形,像用斧钺剁开人的身体,是为肢解。“烄”字,像把人置于火上焚烧,烧的多为女性,用于求雨。“宜”字,像案板上放着切碎的肉,即剁成肉酱。“沉”字,像把人投入水中。“刿”字,像给人割喉放血,涂抹在祭器和祭祀场所,用于血祭。“刊”字,像用刀剥去人皮。“

  “而这个字,上为“妻”,下为“皿”,是手抓女子,下面放接血盆,一种杀女子献祭的仪式。“

  司罕逐字同她解释这些甲骨文字形的象形含义。他的话语里有一种意趣,柯奈莉亚觉得,如果不是她打断,他也许会一直写下去,写满整片沙漠......

  “这些都是商朝时期的人祭手段,那些人祭对象,被称为“人牲”。你不是对《易经》感兴趣么,《易经》的卦爻辞里就有记录这些。人祭在商朝是种人神契约,一种平衡自然,维持社会和宇宙秩序的风俗。你说,周昌被关在羑里监狱写《易经》时,是在占算些什么呢?”

  柯奈莉亚一言不发地听着,兴许是这一晚上经历的冒险太多,她的胆子攀至高峰,看着沙地上那一排很难辨认的甲骨文,她问:“你想把它们用在我身上吗?”

  这不是个明智的问题,深夜,荒无人烟的撒哈拉沙漠,此刻只有他们二人,她就算今天埋在这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恐惧会催生出另类的冷静,可酒意却朝着反方向狂奔,若司罕回答“是”,她说不定会去帮着找工具,人疯起来真是毫无逻辑的。

  司罕笑了起来,声音如松涛漱月、涧石枕雾,眉眼如新月形沙丘,瞳孔却黑得邪性,极亮,显示着高昂的兴致。有一瞬间,这张脸变得不真实起来,让她想起了那群非洲舞者光怪陆离的木雕面具,只是这张脸过分俊美了,也像这沙漠里的一隅蜃景。

  “你怎么会这么想?Nele,把你用于人祭,那多浪费,你的价值可不在这上面,你做不了合格的俘虏。”

  什么样是合格的俘虏?她没问出口。她还是感到了害怕。

  -

  回去后,柯奈莉亚查了周边的部落,想辨认那晚出现在撒哈拉沙漠中的非洲舞者,最后锁定在马里高原地区的多贡人。

  这个古老的民族,住在与世隔绝的邦贾加拉悬崖上,那晚他们跳的舞应该是达马仪式,引导逝者的灵魂进入祖先的世界,面具种类高达七八十种,每种都有象征意义。

  她算了下日子,距离下一次西吉节,还差八年左右,西吉节是多贡人最重大的祭典,每六十年举办一次,象征宇宙的循环与重生,每一次都需提前七八年开始做祭典准备,那晚的舞群大抵也是准备的一环。

  她原本以为那晚司罕圈的半人半鱼符号,是圈错了,那支多贡人舞群的外形和气质,明明更像牛首人身,但现在理解了。

  多贡人有着复杂的宇宙观体系。在其创世神话中,至高神阿玛是宇宙的创造者,阿玛创造了种子“波”,“波”通过震动形成了宇宙卵,卵裂解,诞生出一对完美生命体——双胞胎诺莫。

  双胞胎之一的兄长诺莫叛逆了,等不及成熟,强行脱离胎盘,成为了缺陷、不完整和混乱的存在。他破坏了宇宙秩序和平衡,盗走了阿玛创造的所有种子,并撕下一块胎盘碎片,造成方舟逃离。后来阿玛就用这块碎片造了大地。叛逆的诺莫降到凡界,与母亲大地交媾,犯下了乱伦罪,身受侮辱的大地,从此变得贫瘠和干旱。

  阿玛于是献祭了他的另一半,双胞胎中另一个顺从而完整的诺莫,为大地带去清洁和生机,阿玛将其身体肢解,躯干变成树林,锁骨碎片变成粮食,剩下的部分创造了八个完美的人类祖先,他们就是多贡族四个部落的祖先。

  之后阿玛用黏土复活了牺牲的完美诺莫,诺莫乘坐方舟降临人间,向多贡人传授宇宙的秘密,和农业耕种、冶炼金属、纺织技术、语言、宗教仪式等知识。

  多贡族拥有惊人的天文学知识,知道天狼星是一个双星系统,主星A有一颗伴星B,这颗伴星小,密度极高,轨道周期为五十年,还能绘制出其椭圆形轨道。这与现代天文学的观测结果高度一致。多贡族还知道行星围绕太阳运行的规律,知道土星有光环,木星有四个主要卫星。

  这些知识当时并未被科学界掌握,而且天狼星B是肉眼不可观测的,它是一颗白矮星,亮度低于肉眼可视度,这个与世隔绝的古老民族是如何知晓它的?

  多贡人说,诺莫就来自天狼星那颗看不见的伴星B,那是诺莫复活后的神圣居所,其上还住着阿玛后来创造的另外三对双胞胎诺莫。多贡人声称天狼星系统还有第三颗星,天狼星C,这尚未被科学证实。

  而这个由阿玛创造的宇宙中第一个完美生命,诺莫,就是一种雌雄同体的两栖类智慧生命体,形态为半人半鱼,是水之主宰。

  它乘坐方舟来到地球时,一并带来了天体月亮,引发了大洪水。诺莫击退了洪水,保护了人类,并赐予其文明。多贡族将诺莫奉为人类的祖先和守护灵。

  柯奈莉亚在沙漠所见的那支多贡人舞群,那高达两米的卡纳加面具,就意为天地合一,上面的横梁代表天空,下面的横梁代表地球,体现了其对宇宙秩序的理解,也是对诺莫的象征。

  这是个神秘的民族,因其超前的天文学知识,被认为曾与外星文明接触过。

  柯奈莉亚不以为然,多贡人没有文字,文化传承依赖于口口相传,难免错漏,创世神话就有诸多版本差异,多是象征。她怀疑是当时去多贡族记录的法国民族学家,存在诱导性提问,或是殖民时期影响,欧洲传教士把天狼星B的知识带入非洲,被多贡人融入了神话叙事。

  所以那晚在沙漠,司罕是认出了那些多贡人,想到了神话生物诺莫,才画出那五个符号的?

  那五个符号,或说是图腾,是深植于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上古时期的人类普遍存在鱼图腾崇拜,它们从未消失,而是潜入了心灵暗河,等待被捕捞。神话是公开的梦,梦是私人的神话。

  不知为何,那晚的情景总在柯奈莉亚心头挥之不去,以那支月影下的多贡人舞者为顶点,到沙地上的五个图腾,再到下面那一排人祭甲骨文字形,三者连成了一座二维的金字塔,让她有种玄妙的感知。

  世界各地的神话都有相似性,可能因为人类早期文明的共性思维,对共有的自然现象和社会阶段有统一解释。

  但也可能,因为人类都源自同一个远古文明,拥有共同的远古记忆,随着迁徙,才形成了各地的神话变体。

  因为那个夜晚,她有过去检测多贡人是否存在“幽灵古人种”基因的念头——一种未知的古人类基因。她去西非,也是为了研究人类起源基因,但因为太忙作罢了。

  -

  三昧市的夜空和撒哈拉的差距甚大。

  “后来那个晚上,我们对着沙漠的夜空说尽了胡话,我们辩论进化的目的,存在的目的,宇宙的目的,聊得上头我们还会打架,疯羊一样,想压倒对方的想法......你总是赢,你这个不绅士的家伙。当我们折腾得一塌糊涂,还能赶在早上八点回到尼日尔的研究室,给杀人犯礼貌地戴上电极帽,进行当天的记录。”

  “那段时间很疯狂,Han。进步和死亡是近义词,我也许真的想过结束一切,你挖掘了一个新的我,我身体里也藏着一个亡命之徒,人为什么会对这种东西痴迷?我相信基因决定一切,再千变万化的棋谱,也早已写定在了初始规则里,但又为宗教和神话迷醉,试图从里面盘剥出自由意志来。我可能比谁都想证伪机械论,这不矛盾,肯定它,是为了超越它,确定了生命的法度,才能对法度创新,所以不能做懒惰的中立派,把鸡生蛋问题解成鸡蛋同源。你说我是一个手里摇着核酸瓶的上帝,是一个不认同天主教,但可以使用天主教的战略家。不,我却觉得你说的是你自己,你偶尔会让我觉得,你说相信上帝,是因为你要做那个上帝。”

  话停在了这里,没有回应,两人都望着夜空,那里没有星星。

  “在非洲的你,恶劣,危险,非凡,但足够迷人,像一颗......坍缩的恒星。”

  柯奈莉亚目光深邃,语气却很平淡,像在诉说一块博物馆里的罗塞塔石碑,而不是她身边站着的这个人。

  “那现在呢?”司罕问,“我坍缩成了什么,白矮星,中子星,黑洞?”

  “都不,我希望你继续坍缩。”

  半响,司罕笑了出来,轻得像个幻觉,又那么不可承受,有荒唐,有痛意。

  这个捉摸不透的笑刺激了柯奈莉亚,“所以在非洲时是我的错觉吗?我们那时有过别的,对吗?”

  “别迷恋假象,Nele,你知道人去了陌生之地都可能会坍缩。也不用觉得你有什么变化,那本来就是你的一部分,非洲的你是,现在的你也是,人每一时刻,都只有一部分的自己在活跃。”

  “你想说你全都忘了吗?”

  “是的,我不记得。”

  沉默蔓延,但这沉默并不拧巴,六年前就在下坠的达摩克里斯之剑终于落地了。

  柯奈莉亚拿下外衣,拢在臂弯,“道德对你永远是一个谜,对吗?”

  司罕没有回答,柯奈莉亚也并不在意回答,她转身进去了,“去把你的麦茶喝完,它总不会比蛇的洗澡水还难喝。”

  司罕莞尔,跟着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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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预后档案·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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