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追赶那个神】 骰子掷出七个点
穆戈2025-10-18 12:014,128

  杜棋见到那只达尔文鹿脑,是个意外。

  杜棋有个同学叫陈康,是个癫痫患者,初中开始发病,症状时轻时重,会在学校突然抽搐,在食堂突然倒地呕吐,在课上突然尿失禁,一度受到同学排挤。校方建议陈康退学,他不同意,医生建议他手术,他也不同意,理由是害怕手术会影响智力。

  陈康就这么坚持到了高考,医生不建议他过多地用脑,让他重填专业,他依然固执地选了神经科学,考来了昧州科学院。同学们都挺佩服他的,这不仅仅是毅力拔群,更是心性卓绝,陈康尽管忍受着常人所不能忍的境况,却待人和煦,从不自轻自贱。

  他在本科时就自主研发了几项对癫痫患者有帮助的工具,被一些资本青睐了,光是专利收入就能覆盖他一生花于应付癫痫的费用。他常常用这样一副定时炸弹似的身躯,出现在资本的聚会里,哪怕有时是被抬着出来的。陈康在昧州科学院也是个传奇,国外有不少院校和公司向他抛了橄榄枝,他都拒绝了,说想留在故土。

  就是这样一个心性拔群面面俱到的人,唯独不待见一个人,司罕。

  陈康说:“他太得天独厚了,他的存在就证明了我无论多成功,心中依然有阴暗,他生在罗马啊。”

  这两个人有过一次正面争执,那天陈康又癫痫发作了,司罕刚好偷跑去科学院计算所,在路上偶遇了倒地抽搐口吐白沫的陈康,就把他送去了医院。

  杜棋赶到时,病房里传来陈康激烈的声音,“你凭什么劝我治疗?需要切除颞叶的又不是你!你这样的人对我这样的人是毫无想象力的,不要像天降神兵一样出现在可怜虫的世界里布道,很恶心,命运就是他妈不公平得要死,如果我和你一样是个健康的天才,我也会这样轻描淡写地劝一个可怜虫去治疗。”

  杜棋没敢进去,他听到司罕的声音平淡,又无情,似乎不管对方怎样恼怒崩溃,都不会被撼动分毫,“我和你没有区别,是你自己要做可怜虫。”

  杜棋听陈康骂了司罕一天,司罕自然一早就走了,他愿意做次活雷锋都稀世罕见了,哪里会站着任骂,司罕没有那个时间,更不在乎人。

  陈康把这辈子的委屈都骂出来了,骂了一会又开始抽搐,停了继续骂,拔群的毅力在这方面都淋漓尽致。

  杜棋也是才意识到,陈康有这么多绝望,这个人一直以来太体面了,杜棋就真的信了世上有强大到不介意这种脑缺陷的人。

  -

  两天后,陈康突然决定做手术了。

  手术前,他参加了柯奈利亚·玛雅的电极测绘项目,杜棋第一次发现柯奈利亚·玛雅神经元,就是在陈康的大脑中。

  陈康的手术前后做了两次,出院后,他立刻去了几家机构做智力测验。没有人知道测验结果,陈康从来不说。往后几年,他都是每半年去做一次智力测验,直到他带着全家移居美国,两人断了联系。最近的消息,陈康似乎进了美国癫痫学会,朋友圈的照片里,他站在一位犹太财阀身边。

  陈康第二次手术出院后,去找过司罕,两人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杜棋当时也在司罕的学校,刚从王教授办公室出来,就看到陈康愤恨离开,经过杜棋身边时,还揪住了他的衣领,“你离他远点吧,你这个傻子!”

  陈康骂完他还不解气,在一旁的草地上狠狠地踩,绿草被踩塌了下去,刚冒起头,又被踩塌下去。

  他指着草对杜棋道:“看到吗!这就是你!人可能把草当回事吗?”

  杜棋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最近情绪暴躁吗?是不是术后后遗症啊?”

  陈康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了他一眼,走了。

  杜棋莫名其妙挨了顿骂,想了想,还是去了司罕的实验室,想替陈康说两句话。

  司罕问:“谁?”

  杜棋哑住了。哪怕刚见完面,刚被找过茬,司罕甚至没有记住陈康的名字。

  他想起了草坪上那些被踩塌的草,或许他们这些人对于司罕来说,真的都是草。

  -

  就是在那日,杜棋在司罕的实验室里,看到了那只鹿形脑。

  司罕的机子上是一幅三维超微神经网结构,比起真实的人脑神经系统简化太多了,并没有浩如烟海的神经连接,杜棋放大画面看了一会儿,道:“你这也太粗糙了,突触都没建出来,还没完成吗?”

  “完成了。”

  杜棋一愣,再仔细把角角落落看了个遍,愕然地问:“那突触呢?怎么看不到突触前特征?”

  不只是没有突触,神经元也没有明显的细胞极性,没有树突和轴突之分,这只鹿形脑的神经网,居然是直连的合胞体结构,所有神经元共享连续的细胞质膜。

  “合胞连续体?”杜棋不确定地问。

  “嗯。”

  杜棋呆了片刻,问:“它靠什么传递信息?电信号?”

  “它没有电信号,也没有化学信号。”

  “那靠什么?”

  “不知道。”

  “那这些突起长这样是干什么用的?髓鞘的作用?”这只鹿形脑的神经突,形态上像是一串绑在一起的风筝,尖头长尾,细看又像一堆挤在一起的领鞭毛虫。

  司罕道:“我猜测是代替突触抑制和调控出锋阈值的。”

  任杜棋当年怎么看,都觉得这样一只连续体大脑是不可能存在的,所有动物的神经系统都是突触离散型的,这是公认的,也是最基础的神经科学。

  如果放到十一年后的今天看,杜棋未必会这么惊讶,因为栉水母的连续体神经系统问世了。但和司罕的那只鹿形脑还是差别太大了,栉水母一共只有33个神经细胞,翻不出什么浪花,鹿形脑再简化也有几亿个神经元呢。

  几亿个神经元直连,控制所有效应器,信息传递速度相当可观,是能做到以较低的系统复杂性,与几百亿个离散神经元的网络作用媲美的,在能量消耗和信息传递速度上,或许远优于目前的人脑。

  杜棋思考了一分钟,给出评价,“不行,快是快,但是直连网容错率太低了,只要一处感染病毒,整个系统都完了。还有降噪问题,双向传递是大大的限制,缺少抑制信号得有多混乱,信噪比太低了。而且没有突触,这种直连脑的记忆是不会消退,还是根本不会生成?我实在无法想象。突触型神经系统的优势,在于单向传递的可调控性,赫布规则是重要的,真的运行起来,这只大脑可能就是另一种癫痫脑。它没有功能区域之分,也就没有中枢,分权太厉害了,能不能产生意识都不一定。”

  司罕没说话,做了个动态处理。

  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鹿形脑原本直连的神经系统,有三分之一随机变成了离散体。那些长得像一连串领鞭毛虫的神经突,断成了数截,向别处伸展,类突触结构跟繁星一样衍生出来了,神经元显现出了极性,神经连接突然多出了几十倍,整个神经系统变得厚实,原本不存在的化学信号和电信号,也在这三分之一的离散系统里出现了,能清晰地看到电光。

  “这是它的第二个状态。”司罕说。

  杜棋结结实实地傻了,“什么玩意儿?这脑子有两个状态?”

  “在某些复杂的环境条件下,它的一部分神经系统,会转换成类突触型连接。而在只有少量环境刺激时,它会整体维持直连网的状态。”

  杜棋沉默了有十几秒,“靠,这能是人脑?聚合离散一体?聚合,细胞膜能做到,离散呢?可塑性能到这地步?”

  “我不知道。”

  杜棋噎了一会,叹道:“这只鹿形脑是高尔基和卡哈尔生下的后代吧?哦不,在新婚之夜,高尔基就能把卡哈尔弄死了。”

  “我觉得会是卡哈尔先动手。”司罕道。

  “也是,毕竟暴力分子,”杜棋有些抓狂,“不是,你这怎么设计出来的啊?这样一只脑子可能存在吗?”

  “穷举法。”

  杜棋一愣:“什么意思?这不是逆向设计的吗?”

  司罕摇头:“我起先对神经系统迭代了五万多次,修了层出不穷的补丁,但只要在算法规则里加上“能量消耗最小化”这一条,人脑现有的模块化结构,就总会最先出现,且模块化的大脑总是迭代更少,表现却更好。后来我意识到,方向错了,这只是在用主人的工具掀翻主人的房子,我必须推翻一切,回到生命的神经起源,从头来过。”

  如何回到神经起源从头来过,迭代规则怎么设计,压力事件给了什么,司罕没有细说。

  他的实验室里摆着一台老式古董机,屏幕上只有棋盘一样的黑白方格,司罕一直热衷于起源于上个世纪的元胞自动机等生命游戏,看那些能自我复制的人造生命,在时间和空间的生存规则中繁衍,生成五花八门的结构。这种拥有复杂性的自组织数学模型,能够合成与模拟生命系统。

  杜棋后来一直觉得,如果晚几年,或许他能更理解当时的司罕一点。

  穷举法,生命演化可不就是穷举法吗?这只达尔文鹿脑,不就是上帝掷了无数次骰子,终于,骰子磨损了,掷出了七个点吗?

  放到现在来看,栉水母这个东西就是生物界的泥石流,从基因到神经系统都是独一份的,它和从海绵演化来的刺胞动物和两侧对称动物完全不是一个进化路径。

  海绵被视为人类神经系统的老祖宗,由它演化而来的所有动物的神经系统,都是突触离散型的。而栉水母的存在,证明了神经系统在生物进化过程中,至少独立出现了两次——人脑可能并不是唯一的解法。

  从头来过,换一条连续体神经网的演化之路,出现达尔文鹿脑的可能性并不是没有——在无穷的演化时空里,海绵和栉水母在科技树上相交了。

  -

  关于这只达尔文鹿脑,资料少得可怜,司罕也并不了解它,这对他来说也只是个偶然掷出的骰子。

  杜棋查看了好一会儿,发现鹿形脑并不是司罕模拟出来的唯一一只大脑。

  还有几个迭代失败的大脑,形状都很奇特,有树形的,还有一只像全知之眼的三角形大脑,它有三个核团,分布在三个角,是个“多脑协同“体系,让他想到了一些”每条腿有自己的想法,各走各的”的早期泛节肢动物。

  杜棋都看乐了,神经系统的演化当真千奇百怪。

  演化本身就是一种用数亿年的海量死亡,去穷举每一种可能性的玩法。这种玩法不会限制方向,不停地设计出新,不停地淘汰死亡,司罕“从头来过”的想法妙啊,全是巧合,如果地球的生命演化重启一次,智人的大脑还真不一定长现在这样。

  哦,到时候有没有智人也不好说了。如果五亿年前,皱囊虫没有天选般意外地发展出腮孔,那之后,先于头部集中构建神经系统的脊索动物,也未必会出现了,智慧生命的霸主怎么变换都有可能。毕竟寒武纪诞生的其他动物,也不乏具备强大演化潜力的神经系统结构,谁知道会在某个压力情境下演化出怎样的超级大脑来。

  说不定在其他宇宙里,司罕计算机里的这几只奇特人脑真的存在,有一个树形脑文明,有一个全知之眼脑文明,栉水母的连续体神经网,也许真的演化出了超级栉水母文明。

  但起码在这个宇宙里,把这两只树形脑和三角形脑连入人体,就是俩癫痫脑。这都是抬举它们了,它们都未必会有意识。

  杜棋发现,比起那些迭代失败的大脑,只有鹿形脑在生成时,修剪了将近两倍的神经元。

  这个自杀式行为是值得注意的,有多少神经元诞生,就有多少神经元毁灭,这是一种创造性破坏。人脑中的神经元发育也有这个过程,会消除多余的神经元,海量死亡的适者生存法则,可能也是神经系统自我完善的方式。

  杜棋猜测这种创造性破坏,或许代表了一种意识的“涌现”,“涌现”是在宇宙尺度上也极其重要的特征。

  “达尔文鹿脑”,杜棋越看越觉得,这名字真是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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