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追赶那个神】 三磅的宇宙
穆戈2025-10-18 11:584,107

  “你这些年在做什么?还在玩你的模拟游戏?”科室里纸页交响间,藤老突然发问。

  这话问的自然是司罕。

  杜棋暗自叹气,六年过去,藤老还记着司罕的那些“歪魔邪道”呢。

  他一度怀疑,司罕离开三昧市,也有藤老的功劳。

  杜棋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脑解剖实物时,也好奇过,大脑为什么长得这么扭曲?像是一团橡皮泥随手搓出来的,古怪,有种不可名状的恶心。接着会激发出一种怪诞的审美,毕竟他的灵魂是从这么个奇特的半球体里出来的。再看久点,觉得它像一座毕尔巴鄂德古根海姆博物馆,造型随意,结构奇特,有着突破想象的物理结构。

  那么人脑只能是这样的吗?换一种演化思路,人脑会不会变成其他结构?

  这种念头转瞬即逝,浩瀚的脑神经知识让杜棋失去了想象的力气,搞懂大脑已是天方夜谭,哪里还敢去质疑大脑。

  所以当他知道司罕用计算机模拟出了一种新的人脑结构时,并不惊讶。

  司罕模拟出来的那只大脑,不是半球体的,它的前顶有两道长长的突起,突起上有类似刺棘的结构,形状像是两只鹿角,这只大脑的皮层并不皱巴,相对平滑,它有个唬人的特征——所有区域都能负责全功能。

  这只鹿形的大脑没有特定的功能区域,它没有左右半球之分,没有胼胝体,也没有额叶、顶叶、颞叶、枕叶之分,情绪和记忆不会被杏仁核与海马体垄断,因为压根不存在杏仁核与海马体。神经解剖学家的大脑分区战争在这只大脑中消亡了,它不分区,它的所有区域都能负责全功能,是真正的一即是全,全又是一。

  可以假设这只鹿形脑的脑功能是完备的,如果连进人体,那个人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没有癫痫行为。

  而如果没有这个唬人的特征,把这只鹿形脑连入人体,多半会发生这样的情况——那个人可能会用排泄处去进食,用腋窝去性交,用耳朵去说话,用左眼去记忆,而右眼负责遗忘,也许他还会在身上开个洞,说要建立第六感,也许还会把自己切割成十几块,因为他意识不到自己是一个完整体。这就是只癫痫脑。

  司罕给这只鹿形脑取了个名字,叫“达尔文鹿脑”。

  学院里当时议论纷纷,猜测这只鹿形脑是怎么形成的,同学A说:“这只达尔文鹿脑如果真的存在,一定大得没边了,说不定比整个学校还大。”

  同学B说:“所有区域都能负责全功能,司罕是不是设计让每个神经元都连接到了所有神经元?才可能产生这种皮层等势性结果。他不是喜欢给神经元分类吗?这也是个分类问题,他把所有神经元分为一类了,观音有很多,观音只有一个。”

  同学C说:“没用,就是个噱头,它不符合连接经济性啊。大脑之所以有功能分区,因为神经元偏好短连接,只和邻近的神经元相连,产生特定的功能区域,组成模块化结构,长轴突是很少的,这种模块化结构是为了让能量的使用效率最大化。人脑只占总体重的2%,却要消耗人体20%的能量,如果所有神经元都连接到了所有神经元,这得是无比庞大的一只脑,要一个怎样的身体才能维系?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摄入营养都跟不上运转,根本没用。”

  另一部分人的关注点在取名上,觉得“达尔文鹿脑”名不副实,同学D说:“这样一只大脑是逆向设计的,不是演化来的,怎么就达尔文了?”

  同学E说:“它不是鹿脑吧,应该叫龙脑更合适,说是没有功能分区,肯定还是有核团的,可能更接近恐龙的脑结构,思维活动共享所有核团,按需分配算力,就像一台超算,小脑子也能很聪明,所以皮层平滑一点,面积减少也可以。但这种脑子容易死机啊,一个刺激无法处理,其他刺激就都顾不上了,不利于在复杂环境生存。”

  同学F说:“估计司罕是受了上个世纪的“恐人学”假说影响,认为如果没有小行星撞击,兽脚类恐龙活下来了,会进化成恐人,建立文明。但这个说法早被推翻了,恐龙当时的生存状况不会去点智慧的科技树,要进化也会优先选择体能方向,而且现在由恐龙进化成的鸟类里,最聪明的鸦科类离建立文明还远着呢。”

  学院里众说纷纭,对这只鹿形脑的猜测能编成一本《不可能存在的大脑》。

  -

  但全都是道听途说,连对这只鹿形脑的描述也都是听说,因为没人真的见过它。

  “达尔文鹿脑”的数据,被藤老怒冲进实验室毁了,司罕自己都无法还原出来。

  藤老当时恶狠狠地质问司罕:“我问你,高度进化的复杂性系统所共有的特征是什么?!”

  司罕回答:“稳健和脆弱。”

  “知道你还乱来!现在人脑的控制系统就是最优的,你自作聪明个什么?!你想过的东西,数亿年的演化里早就考虑过被淘汰了!为什么人脑是今天这个样子,你当它是掷骰子掷出来的?荒谬!”

  杜棋当时就在现场,被吓得不轻。他知道藤老为什么生气,人脑如今这副丑陋的半球体,其实一点都不随意,模块化结构能维持高效运转,层级化结构能提供可变性,这种结构是在适者生存中胜出,而被保留下来的。

  人脑当然有故障,能量消耗、大小和处理速度都是限制。但在高度组织化的复杂结构中,每引入一项新的功能,就会相应地出现几个弱点,又得进化出新的功能,去给系统打补丁。脑的演化就像在危楼上盖危楼,越复杂,遗留问题越多,其复杂性、适应性和脆弱性是并行的,是一场查缺补漏的军备竞赛。

  藤老向来反对逆向设计大脑,“我常说什么?不模拟是种美德!跃过适应一蹴而就的东西,会让自然导向未知,或许会诞生新的人种。你这种做法是极端傲慢又无知的!”

  当时因为藤老的勃然大怒,学院里还流传过一阵子笑话,“耶稣的敌人是谁?是达尔文。达尔文的敌人是谁?是司罕。”

  这句笑话,让司罕的学生时代,总是介于名声大噪和声名狼藉之间。

  但杜棋知道,事实并非如传言那般,因为他亲眼见过“达尔文鹿脑”。

  -

  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大四的司罕和杜棋,在跟着藤老做连接组测绘项目。

  这是个遥遥无期的国际性项目,自人类基因组计划完成后,人脑连接组计划也启动了,致力于把人脑的神经连接地图完整测绘出来。杜棋不知道自己能否在有生之年,成为解开人脑之谜的功臣之一。

  他们两人当时都已经保研,杜棋的本科毕业论文做的是秀丽隐杆线虫,这种线虫标准得像流水线产品,每一只都拥有完全一致的神经连接结构,神经元的位置、形态、数量、连接模式,分毫不差。秀丽隐杆线虫总共只有302个神经元,7000条神经连接,人类测绘它的连接组却花了十多年。而人脑的神经规模是它的1000亿倍,且每个人的连接组都不一样。

  连接组实在太复杂了,杜棋可以这么形容,如果基因组是上帝设计的编程,那么就是这个编程,编出了上帝自己可能也疲于解读的东西——大脑。但连接组测绘计划相信,人脑总有一天能被完全破译。

  做人脑研究,多数时候都无法直接研究活体人脑,于是去研究更小更简单的脑子,比如秀丽隐杆线虫脑、鼠脑、猫脑等,进行迁移,也是常见思路。

  司罕的本科毕业论文研究的是蝾螈脑,他想绘制出蝾螈的脑再生时空图谱,找出再生脑神经干细胞,这对成人大脑修复和再生的医疗研究有很大参考价值。

  就是这个期间,司罕突然对模拟新的人脑系统产生了兴趣。

  杜棋记得那段时间,司罕经常霸占着他们学院的高性能计算机,惹来诸多不满,有时还得上昧州科学院计算所去蹭,司罕和计算所那老头的梁子就是那时结下的。

  司罕当时似乎是跟着计算所的一位博导,在做类脑架构的图计算。有天晚上,计算所的机子全都死机了,到半夜,整个科学院的机子都死机了,一度以为遭到了入侵。

  没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那时图计算在国内还是太新的东西,猜测是算力无法支撑。之后司罕就被禁止出入计算所了,计算所的老头甚至在门上贴了大字:/司罕和狗不得入内。/

  没过几天,大字又改成了:/狗能进来,司罕不行。/

  那位带着司罕做类脑架构图计算的博导也受了处罚,她挺有名的,叫蔡三水,是智能领域的大佬,是那种,昧州科学院都会以她为荣的杰出人物。后来这位蔡三水博导离开了昧州科学院,也去了申城。

  那段时间,司罕手边总有许多草稿,随时诞生,又随地毁灭,有的就写在饭后擦嘴的纸巾上,写完就扔,只是信手为之。

  杜棋有一次恰好碰上,看到他在纸巾上画了一幅星系图,图里有许多长得奇形怪状的星球,有腰果形的星球,锥体形的星球,海胆形的星球,甚至有虫形的星球,这些星球彼此隔着遥远的距离,司罕在虫形星球上画了一只小飞船,小飞船起飞,一路晃晃悠悠,飞到了距离它最远的腰果形星球上,航线漫长而曲折,抵达后,小飞船又出发去下一个星球。

  杜棋问:“这是小王子的星际之旅吗?地球画在哪里?”

  司罕没回答,继续画,他在每个奇形怪状的星球上都画了好多只小飞船,它们都去往了别的星球,航线越来越复杂,星球之间的交流越来越频繁,整幅画变得密密麻麻,让杜棋眼熟了起来。

  到某一刻,杜棋说不出话来,看着司罕在纸巾底部写上这幅画的名字:《神经元连接》。

  “飞船起航,像不像一条向外延伸的神经突,去寻找另一个神经元?我们的大脑是一个三磅的宇宙,我在研究我身处的宇宙,我的大脑里,无穷无尽的神经元星球上,可能也有一个司罕在研究我。我相信他在那里存在着。”

  说完,司罕把纸巾揉皱,扔进了垃圾桶。他就这么把一个宇宙扔进了垃圾桶。

  杜棋偷偷地去把那张纸巾捡了回来。夜里,在寝室的台灯下,看这幅皱巴巴的像皮层似的纸巾画,杜棋想起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则短片《十的力量》。

  短片的镜头从一对野餐的夫妇开始,以每十秒钟放大十倍的速度远离,画面依次转变为公园,国家,地球,太阳系,银河系,最后到10的24次方米见方的画面,是一幅当时宇宙可见范围的照片,无穷多个星系容纳在其中。

  接着,镜头回到开头的野餐夫妇,这次从男人的手背开始向内聚焦,也是以每十秒钟聚焦十倍的速度,画面依次展示了男人的皮肤,皮肤下的细胞,细胞内部的亚细胞结构,DNA,DNA中的碳原子,再深入到原子核,最后聚焦到质子中的夸克。

  这则短片展现了,生物的分层结构和宇宙的分层结构,是那样相似。

  杜棋就是在十岁时看了这则短片,对生命科学产生了兴趣,那是藤老去各地小学做科普讲座时放映的,他总说让孩子感兴趣才是脑科学的未来。

  那天的体验到现在都如梦似幻,杜棋仿佛置身于那无穷多个层级之间的星系里,他感到身体里飞出了无数个宇宙,他在那些宇宙中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他仿佛体验到了造物主的境况,他是全,也是一,他的存在是无穷大,同时又无穷小。藤老给他打开了一座神秘的大门。

  但这已经是一个遥远的启蒙,在复杂的现实研究中逐渐蒙尘。

  司罕这张皱巴巴的神经元星球画,让杜棋回忆起了曾经的憧憬——宇宙系统和大脑神经系统有很多相似之处,人脑约有860亿个神经元,约等于宇宙中星系的数目,我们可能真的存在于某个生物的意识中也说不定。

  

  

继续阅读:第二十章 【追赶那个神】 骰子掷出七个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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