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红日与冥古】百密一疏的瘤子
穆戈2025-10-18 14:505,952

  1999年末,南极某座小小的冰岛上,降生了一对连体婴。

  从母体中出来时,她们的头部黏连在一起,像一对阴阳鱼,彼此依存,无法分割,让人不禁怀疑这是两个生命合并了,还是一个生命分裂出了畸形假果。

  要分离她们,作为独立的个体存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不止是大脑,这对连体女婴的心脏也有一段组织管道相连,她们共享着同一个大脑和心脏,这似乎决定了她们的命运,终生都将共用一个身体。

  有一位女医生力排众议,接受了这个困难的手术,奇迹般地成功分离了这对连体女婴。但她们各自只有一半的心脏,这较常人过小的,如夜莺般的心脏,维持着她们的生命。

  但这对独立幸存下来的同卵双胞胎,在长到二十一岁之前,从未见过彼此,也不知道世上还存在另一个自己。

  红日经常会感到身上疼痛,她按压疼痛的部位,觉得应该有一块淤青,但那里光滑平坦,什么都没有。她的身体很健康,为什么会疼痛,她没有答案。

  窦卡珊说,那也许是生长痛。

  红日想了想,“不是我的。”

  她的肯定让她的仆人有些诧异,也不太认同,“什么叫不是你的?你没有感受过痛苦吗?”

  红日摇头,她的工作就是要消灭这种情感,生长为什么会痛?她就是为了让人类的生长不痛而存在的。

  那是她把窦卡珊捡回来的第三年,也是她的身体停止生长的第一年。

  “你的身体不长了,灵魂在长,可能是灵魂要撑破身体的痛。”

  红日觉得她的仆人讲话像个神婆,仆人窦女士遵照她的意见,翻译了一下,“是大脑以为你的身体还在长,分泌了生长素,在身体里积累过多,造成了负担。”

  红日想了想,依然肯定地摇头,“不是我的。”

  很神奇,她身上出现了莫名的疼痛,但她知道这种疼痛不属于自己。

  红日经常会看到不属于岛上实验室的景色,她的梦好丰富,梦里的她在翻越一座又一座大山,做过小偷,乞丐,土匪,和人打过架,永远在逃跑,梦里的她很凶恶,四处流浪,招摇撞骗,偷奸耍滑。窦卡珊刚上岛时,会给她讲睡前故事,红日觉得梦里的她像屠龙者,也像恶龙,她在自己打自己呢。

  窦卡珊说做这种梦,可能是因为她对自己不满意,想要杀掉现在的自己。

  红日摇头,“不是我。”

  她的仆人不太认同,觉得她这是否认,是阻抗。

  很长一段时间,红日都怀疑窦卡珊搞错了自己的身份,以为保姆是做青少年心理咨询的,窦卡珊的房间里摆着许多亲子教育相关的书籍,如果红日不认同自己仆人的话,仆人就会蹙起两条刚毅又富态的眉毛,看她的目光像看一个小孩,或说传达的是这样的讯息——果然,再厉害,也只是个有生长痛的青少年。

  可红日没有,她觉得这是窦卡珊在她身上投射自己。

  那些光怪陆离、披荆斩棘的梦,不像梦,她好像亲身经历着,但她知道这些梦不属于自己,这是一种,她同时存在于此处和彼处的体验,她甚至很难将之形容为梦境,梦境是积累在脑回沟里的雪花,融化进了神经元活动里,而她的“梦”,是她不小心在别处醒过来了。

  红日经常会语出惊人,提出些奇妙的想法,让研究有进展。

  “不是我的。”红日说完那些奇妙的想法后,就会跟上这一句。

  组织里没人会对这句话有反应,大家都知道,这句话是红日的口头禅,没什么意义,类似助词。

  红日经常会在脑中与另一道思想激烈地对话,有时候那道思想会从嘴里溜出来,红日会朝右偏头,好像那里本该存在一个对话的对象,好像她头的右边部分,本该与什么相连。

  “不是我的。”其实意味着,“我不完整。”

  这是大女巫对她说的话,在她偶然进入资料室,翻到自己出生时经历过一场大手术,切割掉了一只长在脑袋外面的瘤子,那只瘤子很凶险,很奇特,长得像个人参果。

  如果她没有做过这个手术,那她活到这个年纪,瘤子可能比脑袋还大,她看起来会有两个脑袋,一个像帽子,一个像雨伞。

  “瘤子也有神经系统吗?瘤子也会思考吗?”

  大女巫没有回答。

  红日说:“我感觉出生时切掉的那个瘤子还活着。”

  大女巫就是在她出生时帮她做手术的人,叫秦墨悲,红日手里的白色迷你手电筒,是大女巫送她的成人礼,那原本是大女巫自己的,里面的基因片段被大女巫换过了,换成了什么红日没有探究过。

  后来,她见到了那只“瘤子”,啊,原来真的还活着。

  红日立刻想通了,从小到大,她身上莫须有的疼痛来自何处,在别处醒来的梦是怎么回事,突然降临的不属于她的思想源自于谁。她好像一直在等这一天,等她的“瘤子”与她会和。在冥古还不存在时,她就已经感觉到冥古了。

  窦卡珊对于从照顾一个孩子,变成照顾两个,还长得一样,有一些不满,她对冥古比对红日客气很多,因为她不喜欢冥古。

  红日和冥古见面的第一天,就挨了一巴掌,红日愣住了,然后又挨了一巴掌,她被打翻在地,听冥古大笑起来,“你是真的唉,我真的有姐妹啊,太讨厌了,你和我怎么能同时存在?这么像复制出来的生命,难道不会泄露老天的秘密吗?”

  红日爬起来,又被冥古打翻在地,右脸颊肿得像馒头,这下她真的拥有了右脑袋的瘤子。

  “但你确实是真的,”冥古说,“因为打你,我会感到痛。”

  红日又把左脸凑了过去。

  红日几乎在挨打之前,就知道挨打的目的,冥古在确认自己是真实的。这其实也是她想做的,但冥古先做了,她们之间总会有一个人做,另一个人被做,在动作发生之前,她们似乎就在脑中商量过了,谁是哪个角色。

  谁是姐姐,谁是妹妹,这种无聊的问题没人在乎,阴阳鱼没有先后,她们同时存在。

  比起来,冥古对是谁把她弄丢的更感兴趣,凭什么红日能享受安全、秩序、优渥的物质条件和象牙塔教育,而她却被丢进了磨难的迷宫,一路斩关过将,却得到了一只早在出生时就被切除的瘤子,得到了她在这世上并不特别的证明。

  冥古说:“你的存在,是我的伪证。”

  红日恭维她,“可我只是被关在一个白笼子里,从未离开过实验室,而你拥有江河山川。”

  “江河山川不过是另一个更大的笼子,差别只是我这只仓鼠的滚轮更大,跑得更累。”

  冥古很清楚红日的恭维,红日根本就不觉得这里是笼子,她认可极了岛上的生活。

  红日说的是冥古的心理,而冥古说的是红日的心理。不行,她们之间好难发生对话,因为她们之间不需要对话。

  最头痛的是窦卡珊,这对不对付的双胞胎之间可以不需要对话,可以全说假话,甚至可以胡言乱语,但窦卡珊作为照料者需要明确的对话,窦卡珊面对她们,像面对阿斯加德古菌和将军崖岩画。

  窦卡珊崩溃过一次,在冥古来了之后,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为什么要当妈妈?

  冥古说:“你不是妈妈,你又没把我们生出来,你哪里生得出一对阴阳鱼,你会把阴阳鱼掐死的。”

  红日说:“没有经历过生育痛,就不是妈妈。”

  红日惊讶于说出了如此与工作背道而驰的想法,但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在冥古到来之后,思想放大成了双份。她想要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为她痛,哦,现在是为她们。

  窦卡珊问:“养育痛不是痛吗?”

  “不够,我要你痛得要死要活,再半死不活。”

  窦卡珊看她们的眼神无比冷漠,像某种生活在极夜里的冷血爬行动物,然后,冷血爬行动物开始展现母性。

  冥古到来后,红日看到了一个使用着自己身体和脸的人,承载着迥然不同的灵魂,做出截然相反的反应和表情。很吊诡的感觉。有时红日在实验室忙碌时,培养皿里的细菌,会变成正在花园里的冥古,手里的膜片夹,会变成花园里的玫瑰。

  那个坏心眼的冥古,在拿玫瑰的刺扎手。

  冥古想扎的是她,红日知道,冥古总是不遗余力想方设法地想除掉自己的这个“伪证”。冥古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是拥有一个双胞胎,这是天道的百密一疏,是掌管生命设计的神想要泄密,她们作为展现秘密的容器,必然会受到惩罚,失去独特性,包括自由意志。

  红日的手刺痛着,培养皿里的“冥古”在快乐地笑。一个野性的,红日没见过的自己。红日恍惚,此刻出现在花园里的是自己,她同时存在于实验室,和那片花园里,其实是她摘下的那朵玫瑰,刺破了自己的手,流出的那滴血。

  这就是神的百密一疏吗?好处是她能共感到另一个她,同时拥有两份体验,占有双倍时间。坏处亦是。

  或许因为她们曾经短暂地共享过一个大脑和心脏,她们此刻拥有的,过小的,像夜莺般的那一半心脏,跳动频率一致,她们自在母体中便相连的部分,即使被后天切割了,依然身处同一片意识之海。

  她们像是一个人,她能乐她所乐,痛她所痛。

  渐渐的,红日发现不只是对冥古,她对窦卡珊也是,对秦墨悲也是。是不是世上所有的女人都来自同一个身体,她们被后天切割开,潜意识依然相连,她们活在一场自然手术的遗迹之上,一道无边际的完整而丰满的连体影子,铺开在她们脚下,顺着漆黑的轮廓,就能寻找到彼此。

  冥古就是这么寻找来Goat的。

  -

  冥古喜欢扮演红日,她们在外人面前经常分不清彼此,微笑的弧度一致,看人的目光一致,温顺点头的神态一致,冥古喜欢看别人把她们当成一对恬静的陶瓷娃娃的蠢样。

  “动手摔的时候,他们发现娃娃没碎,里面流出来的是一滩怪形的粘液,他们的惊讶和愤怒很好味啊。”

  冥古扮起红日来,连窦卡珊也分不清,有一次,窦卡珊与红日出任务,直到两天后回岛,真正的红日出现,窦卡珊才诧异于这两天和自己待在一起的是冥古。

  冥古得意极了,“想摔娃娃了?”

  在冥古到来之前,红日从未觉得窦卡珊是凶的,直到冥古被窦卡珊亲手打过,用藤条,那是冥古自己在花园里摘来的花草编成的藤条。

  那些花草是红日的实验对象,花园是岛上唯一的温室,温室外围的冻土里,储存着全球的数十万份植物种子备份,有一天世上的植物全都灭绝了,这里的备份也能将它们还原出来,这片冻土是植物的诺亚方舟。而红日在被冻土环绕的花园里,种植编辑过后的变异种子,这座岛上唯一的温室花园,是植物的伊甸园。

  红日出生在南极这座荒无人烟的冰岛上,除了出任务,她从未离开过这里。

  冥古这是回到故乡了,但她找回来,却是为了斩断那莫名其妙与生俱来的乡愁,斩断她脑袋左边那个看不见的絮絮叨叨的瘤子,却没想到那乡愁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她在眷恋这片素未谋面的故土,而是与她意识相连的姐妹扎根在这里,影响着她。意外见到冥古的第一眼,红日就知道,冥古想杀掉自己。

  二十一鞭,窦卡珊用那条温室的变异花草编成的藤蔓抽了冥古二十一鞭,红日数了,好像把冥古出生后每一年的挨打都补上了。

  “我在外面挨过的打还不够?要你来补?”冥古讽刺道,她的眼神永远桀骜不驯,永不屈服,永不接纳,永不认可,这是红日没有的眼神。

  红日不会有这样的眼神,因为她没有什么想对抗的,她认可自己的一切,包括在冥古眼里无比愚蠢的使命。看着这样陌生的眼神落在自己的脸上,红日觉得新奇,她想把冥古也栽种在自己的花园里。

  “这是我打你的,不一样,”窦卡珊以同样的恶劣口吻回应道,“当补送给你这二十一年里迟到的母亲礼物吧,伤好慢点,好好怀念。”

  冥古恶心得吐了。红日才发现窦卡珊也是个恶劣之人,特别是面对冥古时,好像她的这位双胞胎姐妹能勾出她仆人的这一面,也许因为她们两人都来自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真糟糕。红日好奇母亲,就像好奇树根,她是一个果子,果子会好奇树根,就诞生了生命科学。但她并不理解窦卡珊被误认成过母亲后,就为了这点愧疚去学做一个真正的母亲。可怜的匮乏之人,是花园要爱护和清理的对象,她带她回来是正确的。

  不只是窦卡珊,有时候红日也会分不清冥古的扮演,她站在门外看,会觉得当下穿着实验服,站在实验桌前的人就是红日,而她自己,只是一个瘤子。

  面前的景象出现无限嵌套的纵深感,她看着的是冥古眼里的自己,而自己正在看着自己看着冥古看着自己。

  冥古学东西很快,基因的力量是强大的,她们的心脏很小,脑组织也不完全,但她们都太聪明了,看着冥古学习,红日仿佛重温了童年至今的自己,在冥古身上,所有年纪的红日都完整显现,她像在教导一整个课堂的自己。

  窦卡珊问她,是不是在补偿冥古流离失所的过去。

  偷听到对话的冥古大笑出声,“她哪里会觉得我需要补偿,她大概觉得这安排妙极了,无意间,她就以自己为样本完成了一场双生子环境基因实验。我的红日,我的同卵双胞胎,我灵魂被二分的另一半,是这世上最自私的人,她教我她的所学,是为了校准她的另一个思想容器,她的心中,只有创造,没有人类,没有姐妹。”

  窦卡珊认为冥古有偏见,她被捡回来,是因为被红日误当成了妈妈,红日思念素未谋面的母亲,她心中怎么可能没有人类,她一直研究的就是让人类回到新的伊甸园。

  很遗憾,理解自己的永远不是母亲,而是姐妹。冥古说得对。

  冥古成长飞快,当她获得外出执行任务的权力后,竟是先跑去上了个高中。

  红日无法理解,哪怕她们的身体在十五岁停止了成长,她们实际二十一岁了,红日教给她的是高于外界的知识体系,冥古这时去上最好的大学都没必要,岛上的象牙塔教育资源能覆盖一切。

  “我长得小,进得去,不行啊?”冥古一副不打算解释的模样,“跟你说你也不懂,得不到的东西,总要得到了才行,我以前一直想上学,一直没学上,不是这种关在牢里跟你一对一的念经,上学,我要的是跟普通人一样上学。”

  “有什么必要浪费这个时间和精力呢?那里能教你什么?“

  冥古难得没有冷嘲热讽,“我只是想要我的身体坐在教室里,和木头椅子连在一起,不管是发呆还是听课,我只是想拿回我应有的权力。”

  红日摇头,“我不理解的是,明明有更好的权力,你去拿这些破烂做什么?”

  这句话把冥古激惹到了,她难得露出了震愕之色,而后恶声恶气,“是啊,那是谁让我连破烂都没资格拥有的呢?”

  红日望着冥古落荒而走的生气背影,沉默了许久。

  第二天,冥古要离岛,醒来发现房间的椅子上多出了一只书包,粉色的,崭新的,上面印着美少女战士,书包里有全套的课本,都包上了白皮的书套,用黑色的记号笔写上了书名,还有一只笔袋,毛茸茸的,书包最外层里,还有一条红领巾。

  冥古看了许久,“白痴,小学生才用美少女战士的书包。”

  桌上还放着一盒蛋挞,还热乎着。

  冥古上岛后一直有严格的食谱,有一天她失心疯般喊着想吃蛋挞,窦卡珊不让。冥古从进入“牧场”后,身体指标就不好,“牧场”里配的营养餐收效甚微,她经常吃完就吐,甚至心律失常,休克昏迷。和红日一起生活后,窦卡珊制定了食谱,严格执行,冥古的身体很难调养,适应了以最低的营养维持生命体征的系统,她的节省基因反而让健康进食引发了代谢风暴。

  窦卡珊不是不理解冥古的嚷嚷,旺盛的食欲也是一种失权的体现,特别是对垃圾食品的,什么欲望都无法满足,就先满足食欲。她刚逃婚离家流浪时也是这样,以前口欲不重的人,那段时间却对辛香料丰富的食物充满渴求。她刚上岛时也不习惯饮食,但很快就调理好后了,吃正确的食物,远比吃好的或好吃的重要。所以她要帮冥古修正这点。

  冥古依然每天都在嚷嚷,甚至以绝食抗议,依然没达成吃蛋挞的愿望。

  红日则是完全不理解,眼神传达着,明明有更好的食物,你去吃那些破烂做什么?

  冥古又恶狠狠地瞪着她,“我没吃过,我想吃,像普通人一样吃。”

  那天,冥古离岛后,红日推开她的房间,发现书包和蛋挞都还在,蛋挞已经冷掉了。

  红日知道,冥古已经不需要这些了,她出去后,有能力自己买书包和蛋挞。

  那天晚上,红日的梦里有甜味,她好像吃了许多蛋挞,一根飘扬的红领巾化作了红色的夕阳,夕阳是糖色的。那不是她的梦。

  醒来后,红日去翻开那只被留下的美少女战士书包,发现里面的红领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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