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的状况不好。
那时冥古刚取得组织的信任,开始随着红日进出机密权限高的场所。
冥古没有震撼,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厚雾笼罩的冰冷海域里,翻腾的白色巨兽。要怎么形容这只生物,它很光滑,它完全成型,它像一个放大版的人类,也像一只放大版的鱼类,但它这么完整,冥古看着却总觉得像只放大版的畸胎瘤,乱七八糟的。
“你不惊讶吗?”红日问。
“最惊讶我的是你的存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它还在长吗?”冥古问。
红日无法回答,为了让她减缓生长,莉莉丝刚完成了漫长的迁徙,回到南极海域后,她又出现了暴躁易怒和忧郁的情况,没人能够接近她,每次都这样,出去迁徙后回来,总会更暴躁一些,组织担心无法再控制住莉莉丝,她最近的叛逆行为越来越多。
“叛逆行为?”
“她偶尔会去岸上钓人。”
“钓人?”
“她知道去码头或海边的人想要什么,就丢出那些东西,把人吸引来,吃掉他们的头。”
“它去岸上觅食啊?”
红日摇头,“是在他们的记忆里找人。”
冥古蹙眉,不知道听懂了没,冷嘲热讽道:“她现在被你们关在这里,自然不开心,你们怎么不也送她一支手电筒?”
“关她是为她好。”
“不要跟我讲这种破话。”
“宁愿让她觉得是我们限制了她的行动,而不是获得了自由,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自由对她而言,是可悲的。”
冥古许久都没有讲话。
红日道:“外面的世界也只是个更大的牢笼,这不是你说的吗?”
莉莉丝突然游了过来,光滑的白色头颅探出水面,海水涨起,双胞胎被冲得在冰面上后退一步。
抹掉脸上的水后,一只与她等高的漆黑巨眼出现在冥古面前,她从未见过这么朴素的眼睛,像一口黑洞洞,她能在里面完整地看到自己。
莉莉丝的两只眼睛里,此时各装着一个人,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光影折射间,瞳仁宛如“无限镜屋”,印出了无穷无尽的红日虚像。
莉莉丝又一头扎入海中游开了,这次涌上来的海水把姐妹俩拍到了地上,冻得颤牙,冥古抱住了头,在地上打滚,眼睛渗出血来,莉莉丝发出的悲鸣,不是听到的,是直接在她脑中破土而出的,那么响亮透彻,像给脑袋发射了一枚炮弹,太阳穴抽搐着,头痛得要命,冥古发现自己流下了血泪,惊了,血泪,她知道血长什么样,舔了一口,咸的。
不记得多久没哭过的冥古立刻明白,这血中的眼泪不是她的,是属于这声悲鸣的,是莉莉丝的,她的大脑被莉莉丝的悲伤征用了,那一瞬间,她好像只是莉莉丝的一小段神经细胞集群。
极地海面上浮出了大大小小的鱼类尸体,它们的头也流出了血水,在那声悲鸣中阵亡了,更多的极地鱼跟着莉莉丝游远了,它们前仆后继,像是为了赴死而聚集到她身边。
“她在痛苦什么?”冥古艰难地想爬起身,又摔了回去,她几乎看不清眼前的景象,人力在这种庞然巨物面前真是不堪一击,人家打个喷嚏,自己都能没了。
“她在嫉妒你。”
“嫉妒我?”
“嫉妒你能回故乡,而她不能。”
“这里不就是她的故乡吗?”
红日摇头,“她的故乡不是什么地方,而是一个人,她永远回不了故乡。”
冥古又冷嘲热讽起来,“你神经啊,遗憾什么,你把这玩意儿当妹妹啊?”
刺痛的眼睛突然被轻柔地覆上纸巾,纸巾轻捻着,冥古眼前逐渐清晰起来,她看到了自己的脸。
“我有妹妹。”
冥古许久都没讲话,也没再爬起来,她脏兮兮湿漉漉地坐在冰面上,两腿大敞,一直望着在海面上挤开冰块,泛着巨大涟漪,向外游去的莉莉丝和追随她的鱼群。
“你说,如果我们一起被她吃掉,灵魂能重新融合吗?”冥古突然道。
世上所有女人都来自同一个身体,一道完整的连体影子铺开在她们脚下,顺着漆黑的轮廓能寻找到彼此。
她似乎看到了红日所想的这道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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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古的阳奉阴违总能被发现,她似乎也没打算隐瞒,她有多讨厌这个地方,但她实在太聪明了,她知道只要展示能力,变得不可取代,组织就不在乎她的态度,放任她,像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那样。
组织不在乎她,也不在乎任何成员,不在乎,就是组织得以长久的原因,它只看着一个目的地,除此之外,都是手段,它不在乎手段的想法。
冥古也不在乎组织,直到她被询问,打算何时生育。
“什么?”冥古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知道这两个字跟她有什么关系,除了她拥有子宫,和在十五岁就停止的月经。
“如果你没有这个器官,没有人会问你。”询问者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吧,登记一下,给你排号。”
“排什么号?”
“进花园的号啊,要不要跟你的双胞胎姐姐排在一起?你们在同一天出生,也可以在同一天生育,甚至可以在同一时刻生育,多浪漫。”
冥古的背上又多了二十一条鞭伤,因为询问者被冥古打伤了,嘴被笔缝上了,血肉模糊。为了恶心她,藤条依然是用从花园里摘来的花草编织成的。
冥古恶狠狠地诅咒,“你呢?你排在哪一天?再不赶趟,你就太高龄了吧?小心死在生产台上。”
窦卡珊问:“知道为什么用这条鞭子打你吗?”
“恶心我呗。”
“是让你记住,你打得好,再有人这么问你,你也要这么做。”
冥古愣在那里,看着窦卡珊走远的身影,手上是她交给自己的鞭子。
“明年的1月18日,你想要个摩羯座的女儿?”红日在给冥古擦药时,突然听到她这么问。
红日一顿,语气没什么变化,也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你这样的人还关注星座。”
“我什么样的人?坑蒙拐骗一样不落,我给人算过的命,看过的盘,摸过的骨,叠起来比你实验室里的培养皿都高,你这样的人才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过来的,什么能给我钱,我就研究什么,准不准确不重要,你不知道外面的人多愿意为这种东西花钱,你说得越坏,他们越愿意花钱改命,笑话,命要是能改,我为什么不改自己的?”
非常在乎研究准不准确的红日听得皱眉,知道冥古是在故意跟她唱反调,“算命,想知道的难道不是无法更改的命运吗?想知道上天给你安排了什么剧本,天命在哪,有没有走偏,该回去哪,该去向哪。”
“就像基因编辑那样?给你一本基因目录,上面写明了你的能力和缺陷,疾病与康健,还有死亡日期?”冥古笑了一声,“你比我更适合做江湖骗子。”
红日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我是想要个摩羯座的女儿,她会脚踏实地,但永远不安,于是就会去寻找安全,一直安全。”
“笑话,女儿还不存在,你就在安排她的命运,塑造她的人格了,抱着这种心,你就不可能有女儿。你只是个不介意让自己也成为实验体的恶魔,你对她不会有爱,你对自己也没有,如果你有女儿,那是对她的诅咒,就像我一样。”
红日没有反驳,帮她穿好衣服,“你跟我来。”
冥古走出了那片“植物伊甸园”的温室花园,又走出了“植物诺亚方舟”的冻土,外面是个更大的花园,这整座不知名的冰岛都像个花园。
冥古看到了一面矗立在岛中心的人形碑,五光十色的,像是用极光建成的,每当日光、月光、极光打在碑上,就能让里面的血脉流动起来,好像这个巨人活了。
这是这座岛的岛碑,碑上刻满了女人的名字。
这份岛碑名单,冥古见过,在她把那个询问者一拳打烂后,翻出的生育排号名册上。
人形碑上靠近中间,约莫肝脏的位置,写着红日的名字,名字下面空了一行,像在等着谁被填上去。
这份名单上,全都是自愿献出子宫的女人。
冥古遗憾没把窦卡珊给她的鞭子带出来,就可以抽在这块碑上。
红日问:“如果你知道自己会经历的人生,你还愿意出生吗?”
冥古一愣,没有回答。
“如果她们知道自己的现状,她们还愿意出生吗?”
红日指的方向是一处医疗所,被称为“牧场”,里面都是残缺的人,冥古最初就是跟这些人一起被运来岛上的,她甚至见过里面有拿手当脚用,一直在倒立行走的女人。
她们大多是先天畸形儿,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长大了。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子宫还完整。
冥古为什么在里面,她被当成了精神的畸形儿,像她这样的人,在“牧场“里更泛滥,也更有用。她望着自己的来处,沉默着,如果不是因为红日,这个长相与她一模一样的人,她根本没机会从“牧场”出来,也没机会自己选择一个生育日期。她们和她们的后代,都会成为岛上的研究对象。
记忆回到了驶来这里的那艘船上,冥古在摇晃中醒来,海水拍打船身的动静让她有点恶心,那是底舱,腥味很重,人的腥味。
光线太暗了,她起初分不清身边堆满的是人还是什么兽类,比如鸡群,鸭群,鹅群,羊群。
后来摸到了手臂,汗湿又光滑的无毛手臂,知道跟她关在一起的是人,她庆幸了一下,起码她不是去屠宰场做口粮的。
莫名的,她一直活在这样的恐惧中,很早以前她就有个根深蒂固的想象,她会回到屠宰场里去,作为一只禽类,她的血会浸染自己的稻壳垫料,然后垫料会被其他禽类吃掉。
后来到了岛上,她才确信,那不只是属于她的想象。
浑浑噩噩间,她听到了舱里的人说话,有婴儿微弱的哭声,还在呛咳,似乎羊水都没吐干净,声音飘渺得像幻觉,浅浅的,持续的,委屈的,那或许是羊叫。
舱里似乎有个刚生产过的女人,冥古闻到了一阵奇异的,奶香味。
冥古好渴,好饿,她的身体像个空壳,器官都蛀掉了,她什么都看不见,也动不了,和奄奄一息的饲料腐烂在一起,快死掉了。
但某一刻,无法行动的她被很多双手臂,拱上了那具散发奶香的源头。
光滑而温暖的身体,汗湿的腥臊味让她感到安全,冥古像是被冲上堤坝的水母,她的唇部贴在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柔软凸起上,本能在一瞬间启动了,她做了一个梦,海中的涡流越来越大,越来越汹涌,不断向下塌陷,吸走了全部。
冥古清醒过来时,已经被搬下了船,阳光落在身上,周围很干燥。她的嘴边残留着白色的奶渍。
那个生产过的女人没有被搬下船,冥古盯了搬运队伍很久。在那个夜里,舱底很渴很饿的人们,都爬向了奶香的源头,她们想活下来。
女人的乳汁淌过干涸的身躯,淌过蛀掉的器官,潺潺的流动声比浪声还大,那是生命力在流动。它们从奔涌到断流,只花了数十分钟。
女人的乳房被吸空了,她变作了一具木乃伊。冥古是从木乃伊身上离开的,她是那个断流点。
她从没有喝过母乳,这滋味却烙印在集体潜意识中,不用回忆就能启动。
舱里的人活了下来,走出那艘船后,仿佛存在一个缄默的共同约定,没有人再提起那个女人,和消失的婴孩哭声。
此刻,冥古眼前高耸入云的人形碑,好像那个夜里,她没能看见的流尽乳汁的女人,温暖的身体和奇异的奶香味又出现了。
冥古一瞬间浑身僵硬。
红日没有发现她的僵硬,继续道:“现在有这个机会了,会有人询问你是否愿意出生,会有人按照你的意愿制定出生计划,没有人再会走入牧场,所有人都能住进花园。”
“为此,我们总需要第一批走进花园的人。”
冥古沉默了很久,身体颤栗着,“可是那个花园,现在根本不存在,这块碑,只是立在你们的想象中。”
红日指向“牧场”,“你问问她们呢?她们觉得是想象吗?”
冥古无法回答,她的意识早已被海中的那道涡流卷走了。
良久,她突然笑了一声,“你一直在研究这些,难道你没有怀疑过,我们是怎么诞生的吗?”
红日一顿。
“为什么我们会是先天畸形的连体婴?为什么我们到十五岁就停止生长了?或许我们本就是从花园中走出来的呢?”
红日的表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书,冥古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她简直想大笑,她愚蠢的姐姐,怀疑过世间的一切,却从来不会怀疑自己。她被养成了什么啊?
冥古的笑容绽放开,劣根性展露无疑,她对摧毁一个人得心应手,但找到摧毁自己双胞胎的机会还是头一次,她好快乐,“为什么我们叫“夏娃二号”呢?我们是两个人,却只有一个名字。我们跟莉莉丝也许真的是姐妹。”
那一日,在冥古充满蛊惑的声音里,红日再清楚不过,她的双胞胎是那条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