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拉·舍夫尔就住在腰果村附近,方便研究利立浦特蜂。Hobb经常来找她,他想从她这里获得研究渠道。
腰果村太闭塞了,最近的小学都要走上十几公里。Hobb对寄生虫在宿主体内的定向方法有所猜测,但他不知道早就有人提出这种猜测了,如果给他好的教育资源,他能走得很远。
Hobb说:“我有过一个老师,是我母亲的客人,她花了三个免费的夜晚帮我挣来了打下手的机会。但那是个讨厌寄生虫又不得不研究寄生虫的老家伙,他领着政府的工资,为每年因寄生虫引发的家畜损失做研究,却拿我随口说的东西去搪塞交差。”
“那你的这个老师呢?”萨拉·舍夫尔问。
“死了。”
萨拉·舍夫尔没有收下这个学生,她有点害怕他,这个少年聪明,但残忍,她没有信心能教好他。
她拒绝Hobb的第二天,他又来了,给她送了两只腰果梨,那是当时萧条乏力的腰果树林里,最后两只完好的果子。
腰果梨下面坠着的腰果不见了,被他扔了,总是如此,买椟还珠般的行为,Hobb总是关注没什么价值的腰果梨,而非腰果。
她想起到腰果村的第一天,Hobb带她去腰果树林,这片腰果树林规模不小,高大曲折的枝干像纠缠在一起的舞者,用手臂织出了一张网状的天幕。
整片林子其实只有三棵树,它们发育奇特,枝干向侧面生长,触地后直接扎根,在土地上蔓延开来,长成连绵的树干,形成一片二十亩的林地。这三棵树有百年历史了,有的树干上还留着内战时的炮火痕迹。腰果村就是倚着这三棵百年腰果树建立的,如今因为不死腰果粉蚧的泛滥,这三位百年老者满身疮癍,行将就木。
“腰果梨是什么?”走在腰果树林里,少年突然问。
不是询问的语气,萨拉·舍夫尔当时一心扑在寻找绿羽蜂上,无心回答。
Hobb自问自答:“是假果。这个硕大的鲜艳假果,是腰果树这个欺诈师,为了吸引动物来吃,让真正的种子得以传播,而搞出来的障眼法。有价值的是底部不起眼的腰果,腰果梨的存在只是为了牺牲。为了牺牲,它要努力长这么大,这么艳,这么有营养,它知道自己是假果吗?”
萨拉·舍夫尔回了一句,“与它无关,这是树的决定,无论假果还是真种子,都是腰果树的繁衍策略。”
Hobb点头:“是的,欺诈师决定一切,腰果梨不是假果,怎么会有“假果”这个词?它诞生了,它就是果。”
桌上,Hobb送来的那两只腰果梨,萨拉·舍夫尔始终没吃,直到腐烂,她也没有闻到所谓的腰果梨香。
旁边还有两朵小小的锥状黄粉花朵,像两只小八爪鱼,也是Hobb一并送来的,是腰果树林里仅剩的两朵腰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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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拉·舍夫尔每天去腰果树林里观察,Hobb也会跟着,帮她记录利立浦特蜂的数量。很快她便放弃了,利立浦特蜂繁衍得太快了。
果农对此乐见其成,很快,这片林子里一只不死腰果粉蚧都找不到了。她发现利立浦特蜂在往别处飞,它们也像曾经的不死腰果粉蚧一样,如水波一般,以这个村子为圆心,在非洲扩散去。
有一天,萨拉·舍夫尔看到有小孩在腰果树林里捕蜂,大的十二三岁,小的五六岁。
孩子们将捕来的利立浦特蜂装在袋子里,蒙到了另一个小孩头上,扎紧袋口,那小孩在里面尖叫,打滚,其他孩子在边上笑。她上前阻止,他们就把那孩子拖走,换个地方继续。
Hobb就站在旁边看着,还让她不用去管,“他们在玩。”
“这怎么是玩?这是欺负。”
“这就是小孩的玩法,如果他们手上有狗,他们会放狗咬人,手上有蜂,就放蜂扎人。让别人痛,是小孩天生就会的。你今天阻止了,明天他们还是会这么玩,你阻止了这些小孩,其他小孩也会这么玩。你不也是知道这点,所以不打算教我什么吗?”
萨拉·舍夫尔对这个少年更警惕了。这样旁观暴力却无所谓的表情,她不是第一次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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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来腰果村不久时,村里在击鼓驱邪,因不死腰果粉蚧的侵袭,腰果收成损失惨重,无计可施下,村民认为是天罚,村子里有污秽之物,必须驱邪。
一个女人在鼓声中被村民驱逐,让她这段时间离开村子,等腰果树林恢复了再回来。
女人不肯走,天灾与她何干?
萨拉·舍夫尔问村民,她做了什么要被当成邪?
“她天天在腰果树林里干活,赶都赶不走,她的汗是污秽的,被她碰过的果子全都生出虫子了,这种虫子连农药都杀不死,她是女巫。”
萨拉·舍夫尔向他们解释了化学灭虫失败的原因,没有人听。
一位年过百岁的瞎眼婆婆道:“你不是腰果村人,你当然感觉不到,有什么正在发生,这片土地出了大问题,我能感觉到,那细微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区别......”
任萨拉·舍夫尔怎么解释这与巫术无关,都没人理会,最后,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似乎想以这句毋庸置疑的话来结束论辩,“她是妓女,她身上有病!”
萨拉·舍夫尔气笑了:“她就算得了天花,也传不到腰果身上去。”
村长对那名被驱逐的女人说:“Mia,非常时期,宁可信其有,你就当帮帮我们,腰果村当年接收你们母子两个外来人,照应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不能害我们。”
有男人附和道:“你这段时间去别的村子帮工,帮我们赚点钱,当是把你租给别的村子去。“
Mia说:“我不是奴隶,不是你们的财产,你们无权把我租出去。”
“怎么不是?你不是靠腰果村活下来的啊?”
几番争执,腰果村实行了民主的方法,每家出一个男人进行投票,决定Mia的去留。
有女人抗议,“这不公平,村长,我家有八口人,为什么我不能自己投票?我的丈夫不能代表我的意志。”
村长道:“只是想让事情进行得快点,客观一点,女人总是容易意气用事,好,那就一人一票,但请你们利索一点,别耽搁时间。”
“那我也有投票权。”Mia道。
“你是妓女,你没有投票权。”
Mia最终没走成。村民便让她跪在腰果树林外忏悔,收回自己肮脏的汗水,忏悔自己污染了这片村民赖以生存的腰果树林。
萨拉·舍夫尔像看了一场闹剧,声势浩大,且不讲道理。
当她知道Mia是Hobb的母亲时,她惊讶极了,那天Hobb全程像个局外人一样,站在声讨他母亲的人群中,没有一点帮忙的意思。
她这么问时,Hobb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总是如此,如果干旱,是因为她在,如果洪涝,是因为她在,如果收成不佳,是因为她在,她的汗水是污秽的,她的劳动不被承认,她连投票权都没有。要帮她,我得能控制气候。”
萨拉·舍夫尔觉得这个男孩过于冷血理性,虽然是事实,但他真的就能白白旁观。
不死腰果粉蚧的泛滥,影响的不只是生态系统,还有人际系统。意识到这点,萨拉·舍夫尔对做生物防治更急迫了,她四处寻找替代绿羽蜂的寄生蜂,回来却发现Hobb把利立浦特蜂引进村子了。
这位红皇后强者将不死腰果粉蚧杀得片甲不留,村民对逐渐复苏的腰果树林大喜过望,声称是女巫的忏悔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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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村里有个孩子突然死了,家长的说法是,这孩子发羊癫疯了。
萨拉·舍夫尔认得这个孩子。几天前,一群小孩在腰果树林里捕蜂,欺负人,几天后死去的,就是那个被捕蜂袋蒙头的孩子。没人联想到那场欺负。
后来萨拉·舍夫尔仔细回忆,也想不到比这更早的利立浦特蜂攻击人的迹象了。
那一袋子被小孩捕来的利立浦特蜂全死了。但它们的尸体,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失踪了,留在地上的只能算个壳子。利立浦特蜂本就小,失踪的部分就更小了,根本难以察觉,这还是Hobb去查看发现的。
后来萨拉·舍夫尔才知道那三分之一去了哪里,它们都在那个死去的孩子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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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几天,附近那座生物工厂因为耗电过度,导致周边村子的供电都停了,村民似乎习惯了,自从那座工厂建起,频繁断电,腰果村曾联合人力去找工厂算账,可他们连大门都进不去,无人理会他们。
愤怒的村民朝工厂里扔自制的瓶装炸弹,依旧没有回应,不知哪来的警察以“暴民罪”将他们带走关了一个月,回来进气少出气多,自此再无人去抗议。
穷人似乎生来事事总要以命相搏,命是最便宜的,但搏来的只有一层一层像死皮般褪下来的对文明的幻想。于是穷人也分出三六九等,往下倾轧,以维持虚幻的安全感。每当他们的以命相搏受挫,回到村里,倒霉的总是Mia。
村里停电的那几天,萨拉·舍夫尔在屋里架起一盏油灯,整理之前的记录。
利立浦特蜂身上携带多种病毒和细菌,她注意到一种寄生在利立浦特蜂口器中的真菌,这种真菌似乎能帮利立浦特蜂识别宿主。寻觅宿主是寄生蜂的终生任务。
她正在研究利立浦特蜂和这种真菌,谁才是意识的主导,突然听到一阵鼓声。那阵鼓声脆而生猛,延绵不绝,有独特的节奏,时快时慢,时高时低,如泣如诉,在停电后安静的村子里格外清晰,鼓声连响了十多分钟,段落似乎是重复的。
再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集体振翅声出现了,萨拉·舍夫尔住的地方,是腰果村里最晚传来的。
“利立浦特蜂突然开始袭击人了,这场生物防治终于还是走到了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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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副队长问:“是因为大鼓吗?Hobb用大鼓操纵了利立浦特蜂?”
当年萨拉·舍夫尔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后,第一反应也是报复,这是Hobb的报复。
村民对Mia驱邪,要将她赶出村子时,用的是同一只大鼓,奏出了声势浩大的驱逐乐。虽然两种鼓声截然不同,前者是兴奋、高亢、正义、绝对的,而Hobb的鼓声,更像一种呐喊,声嘶力竭的呐喊。
但这念头何其荒唐,她不觉得Hobb有这样的感情。
萨拉·舍夫尔诚实地摇头,“不是,我研究利立浦特蜂多年,它们对声音和节奏并不敏感,不通音律,不可能受大鼓操纵,这种说法是道听途说。我并不知道那阵鼓声的作用,可能根本毫无意义,附近的村子本来就都有这样一只大鼓,庆典也会用到。”
柯奈利亚放出了一组受害者照片,有人一下子捂住了嘴。
萨拉·舍夫尔道:“那个被捕蜂袋蒙头的男孩,无意中被寄生后,显然,利立浦特蜂又一次想挑战红皇后理论,发展新的宿主——人类。但这一次它们失败了,没能攻克人类的免疫系统,被挑战的人类也没有赢,他们死于自己的免疫系统。”
“为了挤入人体,利立浦特蜂会舍弃三分之二的身体,挤入的部分小得像一条微型线虫,只携带口器和产卵器。它们要在血管中一路避开免疫系统,抵达人类的肾脏。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准确找到肾脏的,寄生虫的定向问题经常是个谜,在浩瀚的、黑暗的、迷宫般的人体血管循环系统中,定位到具体器官,它们贫瘠的神经元能做到这点,简直匪夷所思,这更像一种程序化的行为模式,它们仿佛天生知晓人体地图。而利立浦特蜂,我怀疑它口器中的真菌有帮忙。”
“等利立浦特蜂抵达肾脏时,已经死去了大半同伴,活下来的会在肾脏产下数千颗卵,来不及孵化,人体的免疫系统便会疯狂发起攻击,将它们杀死后也不会停下,持续破坏肾脏,导致人体短时间里重度脱水,炎症高烧不退。而利立浦特蜂死去后,它们口器中的真菌会漂流到大脑,破坏里面的定向系统。”
“Nele研究过被菌丝破坏的神经系统部分,与阿尔兹海默症的脑损伤结构相似,颞叶的损害最大,尤其是海马体,这解释了被利立浦特蜂寄生的人,为什么会出现严重的定向问题。他们的视觉感知、认知、空间导航和方向感都遭到了破坏,甚至搞不清现实。感到口渴时,明明水就在眼前,就在桌上,就在厨房的水龙头里,他们却怎么都找不到,有的村民索性出门去找湖,却都朝着湖的反方向走,渴得厉害的人,甚至会去撕咬彼此喝血,有部分人甚至是渴死在湖边的。”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骆成城看着那一排排尸体照片,这是距事发几周后拍的,有一个白发苍苍的青年,他的脸看起来很年轻,感染利立浦特蜂还会让人变老吗?
顾问骞道:“那不是白发,应该是破出大脑的菌丝。”
骆成城一愣,蹙眉不语,他不知道顾问骞是怎么看出他的疑惑,从前就是如此,哪怕这个人对什么都不在乎,却总能第一时间解答他们的疑问。
随着这句话,众人不自觉看向了萨拉·舍夫尔的白发,她毫不避讳地拔下一根,“我这是如假包换的头发,我感染轻。”
邓苦来回比对照片,发现了重点,“这些身上有伤的尸体,是当日互相撕咬殴打的村民?他们怎么都是黑发,没长菌丝。”
顾问骞道:“腰果村当日,并不是所有人都感染了利立浦特蜂吧?”
萨拉·舍夫尔深深地看了顾问骞一眼,“是的,感染的村民其实不足五分之一,如果没感染的人及时将重度脱水的感染者送医,状况未必会这么惨烈。但他们都吓坏了,看着这么多人神智不清地找水,就传开了说湖水能救命,那些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感染的人,都涌去了湖边。”
“腰果村里只有一条湖,因为附近的生物工厂建设,导致湖泊接近干涸,在持续的血吸虫感染后,剩下的湖水也被拦起来了。人们争先恐后地推倒围栏,为了抢占湖水资源,发生了厮打和踩塌事件。大部分死者,是死于莫须有的竞争。”
萨拉·舍夫尔咳嗽了几声,声音开始虚弱了,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地说话,“Hobb被称作“女巫”也有这个原因,事后,这些没感染的村民坚称是被巫术影响了心智,才会发生互相残杀,他们当时没有自由意志,他们不算凶手,他们坚称自己是感染者,要求重新做检测。当我公布了相同的检测结果,他们便将我驱逐出腰果村,说我是Hobb的帮凶。”
众人沉默间,邓苦举手问:“最初那个被捕蜂袋蒙头欺负的男孩,是0号病例,他被寄生是意外,但他死了,其他利立浦特蜂是怎么响应发展人类为新宿主的?”
“蜂巢思维。这点我也确认了很久,因为寄生蜂通常不建巢,它们独居,专攻特定的宿主进行繁衍。但利立浦特蜂似乎更多继承了蜜蜂的社会性生存模式,它们共享意识和目标,行动高度组织化,是一种独特的集体性寄生生物。”
荣秉问:“舍夫尔女士,您也是在当时感染利立浦特蜂的吗?”
“我住得离腰果村有点距离,而且我对此有所防备,当天蜂群并没有进入我的实验室,但我还是被咬了。后来,我在Hobb送来的那两只腰果梨里,发现了一只被吃空的不死腰果粉蚧,体内有利立浦特蜂的卵。”
众人一顿,有人抽气道:“靠,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就因为你不收他做学生?他就给你送这个?”
萨拉·舍夫尔没有回答。
Hobb是在一年后被抓捕到的,她去狱中看他,问:“如果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些事,你还会把利立浦特蜂引来吗?”
Hobb反问她:“你早知道你会死,你还想出生吗?”
萨拉·舍夫尔说:“如果能选,我未必想出生。”
Hobb笑了,“是啊,那么是谁不经过我的同意让我出生的呢?利立浦特蜂会来,就像我会出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