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秘密从外面回来，已是下午，昧州市局刑警大队的会议室门再度锁上。
神经寄生虫学家萨拉·舍夫尔站在最前面，她干瘦的手颤巍巍地拿出了一截树枝，树皮上有纵裂，看起来破损严重。
“这是一根腰果树的树枝，你们想知道的东西，得从这根树枝说起。九年前，非洲一些地区的腰果树，被一种腰果粉蚧侵袭了。”
萨拉·舍夫尔说话有些艰难，总要大口提气，柯奈利亚翻译她的话。
“粉蚧是一种植物寄生虫。被这种腰果粉蚧寄生的腰果树，叶子变小，枝条干枯皱缩，果子遍布黑斑和腐烂，腰果花不再开了，腰果产量暴跌。果农一筹莫展，农用杀虫剂根本没用，化学防治全面失效，当地人叫它们 “不死腰果粉蚧”。“
“这种粉蚧此前从未在非洲出现过，腰果是非洲的重要农产品，如果存在这种不死腰果粉蚧，早就被发现并防治了。我当时被请去非洲，就是看能不能做生物防治的。”
萨拉·舍夫尔目光悠远，记忆回到了九年前那个夏天。
她起初怀疑这种粉蚧是外来物种，也许是跟着某株跨国植物被运来了非洲，在当地没有天敌，所以泛滥了。但在非洲跑了很多国家研究后，她发现不死腰果粉蚧，和非洲的其他粉蚧有很高的亲缘关系，她确定这种粉蚧就是非洲的原住民。
那为什么这么久以来它们都没被发现？说明它们没有引起过作物问题，那为什么现在又突然爆发了？宛如异军突起，在人与自然的对抗中崭露头角。
萨拉·舍夫尔想到了一种可能——之前有另一种寄生虫，在控制这种不死腰果粉蚧的数量。
顺着这个猜测一路去找，她真的在莫桑比克的一个边境村子里找到了这种寄生虫，那是一种寄生蜂，因其两对半透明翅膀偏绿，称为绿羽蜂。
她做了实验，发现这种绿羽蜂只有一个宿主，就是在非洲新登场的不死腰果粉蚧。
绿羽蜂只能在不死腰果粉蚧的体内产卵，新生的幼虫会将粉蚧从内吃光，破体而出，寻找其他不死腰果粉蚧寄生产卵。长期以来，就是这种绿羽蜂将不死腰果粉蚧控制在一个很低的数量，所以从未有果农发现它们。
那现在不死腰果粉蚧为什么爆发了？这种绿羽蜂怎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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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有这种绿羽蜂的村子，就是Hobb所在的腰果村。当时他正坐在村头，我问他，村子里的腰果树林在哪里？他就对我说，有一种虫子在消失。”
“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极其聪明，他猜到了我是为何而来的。我找到的绿羽蜂，是腰果村里仅剩的几只，被Hobb保护在家里，整片腰果树林里已经一只都找不到了，那仅剩的几只绿羽蜂很快也死了。”
“腰果村是最早出现粉蚧侵袭的地方，不死腰果粉蚧几乎是以莫桑比克边境的这个村子为圆心，向外泛滥出去了。它们的繁殖能力极强，它们只有雌性，一只雌性能产下一千颗卵，一棵腰果树上能长出几十万只粉蚧来，它们向外扩张的速率如同水波。我一直在等，等它们扩散到哪一处，会重新遇到天敌绿羽蜂，被杀回低数量。可我一直没等到。那种绿羽蜂像是突然从非洲消失了。”
萨拉·舍夫尔缓缓道：“所以并不只是泛滥。我看到的那向外扩散的“水波”，其实也是一种死亡，绿羽蜂的死亡。”
“我发现那段时间，腰果村附近建了一座生物工厂，里面有一座很高的无线电发射塔，和一些放射性仪器。电磁波似乎影响了绿羽蜂的生育能力，让它们产下的都是雄性，于是逐渐灭种了。寄生蜂能控制后代性别，繁育环境好，才会诞下更多雌性，繁育环境差，就只会诞下雄性，因为雄性价值不高，只需少量就足够交配。我猜测腰果村里的绿羽蜂就是被辐射灭绝的，但我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家生物工厂的辐射影响能传这么远，囊括整个非洲。”
“当务之急，我得找出另一种能替代绿羽蜂的寄生虫，去控制不死腰果粉蚧的泛滥。这种粉蚧从未在人与自然的对抗中登场，它们一直幸存着，演化出了强大的抗药性。”
“我为什么喜欢生物防治？红皇后理论，一个物种的进化会推动物种间的进化。粉蚧能演化出抗药性，让化学杀虫剂束手无策，寄生蜂就会演化出新的分子配方来击破粉蚧的免疫系统。寄生蜂和宿主的攻防游戏，在持续升级的军备竞赛中协同演化。我一直觉得寄生虫在维持生态平衡中充当着关键角色，可能是一道地球防线。”
柯奈莉亚翻译完这段，给萨拉·舍夫尔递去了保温杯，她经常要喝水。
意识到众人在看她，萨拉·舍夫尔露出微笑，“不是渴，只是想喝水，一些不必要的后遗症罢了。水是我的安全感。”
这话没给众人带去丝毫安慰，郝建国的脸色又难看几分。
“就在我忙于四处寻找另一种安全可替代的寄生虫时，腰果村里的不死腰果粉蚧突然开始减少了，等我一个月后回去时，发现村里的腰果树长势缓和，不死腰果粉蚧几乎全面崩溃了。始作俑者是一种新的寄生蜂，个头非常小，体形不足半只苍蝇大，半透明的双翅细长，呈红色，我从没见过这种寄生蜂，腰果村里原来也绝对不存在，我不知道Hobb是从哪里引入了它们。”
“是的，我第一直觉就是那个十七岁的少年，村里只有他会研究虫子。我去问他，他承认了，这种迷你寄生蜂是他在近东非大裂谷的一个原始森林里找到的，他称那里为“家”，说小时候在那里生活过几天。“
“这种迷你寄生蜂原本的宿主是一种热带蜘蛛，蜘蛛被寄生后，结出的网图案不对称，丝线不规则，像是吃了致幻剂后的作品，迷你寄生蜂完全影响了蜘蛛的神经系统。Hobb说他做过实验，这种迷你寄生蜂能很好地适应不死腰果粉蚧的免疫系统，产下的卵以雌性居多，出现过雌雄比例为1000:1的情况。他是从十几种寄生蜂中筛选出它的，作为第一个发现它的人，他给它取名为“利立浦特蜂”。”
“我当时感觉天塌了，这个孩子太大胆了，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寄生虫生物防治是需要极其谨慎的，因为它不可逆，容易引发另一种生态灾变。我问他如何确定利立浦特蜂无法寄生腰果树林里的其他生命？热带雨林与腰果村是两种生态环境。”
“Hobb说他不在乎。”
“我问他，那你在乎什么？”
“腰果梨。他说。他闻不到腰果梨的香味了。”
萨拉·舍夫尔的目光有些浑浊了，“我后来闻过，也吃过那种腰果梨，很酸涩，我没觉出有什么特别的。但对那个孩子来说，只要能把腰果粉蚧杀死，把能取悦他的腰果梨香还回来，其他的，他全都不在乎。”
众人蹙眉，想起了柯奈莉亚的话，不要试图理解Hobb，普通人无法理解精神变态。
“腰果树是长好了一阵，但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寄生虫生物防治之所以奏效，是因为平衡。消失的绿羽蜂只有不死腰果粉蚧一个宿主，换成其他粉蚧，绿羽蜂的卵会被包进囊体窒息而死，它们无法适应其他粉蚧的免疫系统。所以当不死腰果粉蚧的数量大幅减少，绿羽蜂得不到繁衍，自然也会减少，两者的种群数量达到一个很低的平衡，这是生物防治最好的结果。”
“可是利立浦特蜂，它们是一群进击者。”
“寄生虫都受到了红皇后的统治，它们一般只专攻特定宿主，以推动自身演化。如果想寄生多个宿主，它们就得和多个宿主同时玩军备竞赛，适应截然不同、不断升级的免疫系统。这就像一个人同时与多个风格不同的棋手对弈，是极其困难的。”
“但总有例外。地球生命经历数次灭绝，寄生虫都活了下来，正是因为它们对生存的不择手段。”
“被Hobb引入腰果村的外来寄生虫——利立浦特蜂，在将不死腰果粉蚧赶尽杀绝后，自身并没有减量，而是在短时间里适应了其他虫子的免疫系统，继续寄生和繁衍。这像一场神技入侵，它们能从热带蜘蛛突然适应腰果粉蚧，可能就提示了，这种利立浦特蜂是个红皇后强者。”
“那段时间，肉眼察觉不到，但那片腰果树林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一些不再织茧的蛾子，它们整日地吃叶子，为体内寄生的利立浦特蜂幼虫提供营养，当幼虫离开，这些蛾子便会厌食直到死去。你会发现一些被吃空了内脏的菜青虫，还在吐丝，保护体内的利立浦特蜂幼虫，直到幼虫离开，它们才安详地死去。你会发现一些像食用了咖啡因的蝴蝶，从早到晚不停地工作，亢奋地采蜜，直到幼虫离开，才茫然死去。诸如此类的寄生性操纵不断上演，利立浦特蜂在腰果树林里大施“巫术”。”
“事情到这里还没有失控，如果当时就控制住利立浦特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