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后小队四人刚下车，差点又被挤回车里，人潮将昧州科学院围得水泄不通。
志愿者排着长队，闹事者示威要求对女巫病给出解释，剩下的都是来看热闹的，似乎随时准备加入另外两大“军团”。科学院的保安完全招架不住这么多“热心市民”，招募志愿者这么大的事，警方居然还没到。
顾问骞联系骆成城，那边吵得通讯都是断续的，“我被堵路上了！有人在砍昧州大桥的绳索，说要把桥断了，不让外面的人上岛，也不让里面的人离开，防止女巫病传出去，还有人堵在机场和旅游局闹，要求停运所有交通。做这些事的是这两天新出现的一批环保战士。”
饶是荣秉也难保镇定，“胡闹，要封岛早就封了，这就不是一般的传染病，这会儿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浑水摸鱼了。”
女巫病事件发酵之后，岛上的游客反而变多了，甚至有人想感染女巫病，说女巫病是一种聆听神谕的方式，这些岛外人煽风点火，和岛内的女巫崇拜派混在一起，四处传教，武警部队快忙疯了，动乱像被春风吹开的火种，着得三昧市遍地都是。
不得以，骆成城赶来之前，顾问骞得在科学院替他的班。
司罕亲自把周焦送到了计算所，叮嘱他不要离开计算所。然后带着樊秋水去了医学所，女巫病排查点设置在医学所，这里设备更全，有全套身体检查，心理所过去了三分之二的人，藤老带头，柯奈莉亚和杜棋为主要负责人。
医学所门口排队的志愿者数量惊到了樊秋水，数条蜿蜒的地龙看不到尽头，这些只是保安放进来的，科学院大门外还有一大堆。
樊秋水跟着司罕直接进去了，排队的人目光落到他身上，樊秋水不免心里打鼓，他这算是特权吗？因为认识司罕，他比其他人更早获得检查。
医学所里面比外面还闹腾，樊秋水刚进大厅，就看到有志愿者和研究员在争吵。
“我就是得了女巫病，这不是让你们证明吗？做检查啊，找我身体里的女巫寄生虫啊，梦也说给你们听了，我真的梦到女巫了，这要我怎么证明？把我脑子打开看啊。”
志愿者崩溃地大喊大叫，“我有病！我他妈真的有病！我发誓我有病！”
研究员的回答冷静而冷漠，“二十分钟前，你醒来说梦到女巫了，描述了详细梦境，但在你睡眠时，脑电检测显示你并没有做梦。”
“这破机器说我没做梦就没做梦吗？我就是梦到了！而且就算这次没梦到，怎么证明我之前没梦到，我就是梦到女巫了！”
“那你为何不说实话，坦诚这次没梦到，是之前梦到了。”
“你别给我下套，我这次就是梦到了，是你们的机器有问题！”
无效的争论持续着，所有人都很疲惫。放眼望去，这样的争吵遍布医学所，做科研的地方，此刻像菜市场，哪里都在讨价还价。
樊秋水听到两个实习生窃窃私语，“精神病其实挺难自证的，要向人证明自己没得病难，要向人证明自己得了病也难。”
“女巫病是精神病吧？”
“当然，女巫病兴起的这一年里，三昧市的交通事故率显著上升，我毕业论文做的就是寄生虫影响人格与交通事故的关联，数据惊人。哪怕没感染女巫病的，你看这些人，妄想不是病吗？瑟西体育馆那个事，群体性癔症占多大比重？”
樊秋水愣住了，是啊，女巫病目前还查不出来，它不像感染利立浦特蜂，在感染者体内查出其基因组就行，但女巫寄生虫，谁都没见过，血检查不出任何端倪，所以柯奈莉亚才要招募志愿者做开颅手术。
医学所第一步要筛查的，就是志愿者感染女巫病的真实性。不可能随便给人开颅，开颅后能否找到女巫寄生虫也不确定，这是一场冒险，也许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这庞大的志愿者人群显然并不完全理解这点，多的是病急乱投医，或纯粹凑热闹的。
那么他呢？他要如何证明自己真的梦到了女巫？没人能看到他的梦境，他要如何证明自己的女巫病，不是一种随大流的谎话？
樊秋水这才后知后觉，预后小队从没有质疑过他的梦境，没有要求他自证，所以今天司罕才会带他过来。果然，他是有特权的。被信任，本身就是种特权。
司罕领着樊秋水跳过初步筛查，往深处走。有几个开着门的科室里，各配了一名警察，将里面戴着手铐的人与外面的志愿者分开询问，路过时，声音交错传出。
“什么叫酒鬼的话不能信？屁，我为什么酗酒？就是女巫搞的鬼，是那个婊子在我脑子里下了咒，让我终日浑浑噩噩不思进取就想喝酒，把我工作搞没，把我家搞得一塌糊涂，让我打我老婆，那个女巫嫉妒我老婆你们知道吗？她就是不想我好过。”
另一个房间里的人道：“都说了不是我想强奸她的，是女巫病搞的鬼，看到那个女人的时候，女巫给我发了指令，让我和她发生关系，说她是自愿的。你不懂，你体会不了我被女巫控制的感觉，说不准我强奸的那个女人就是女巫，我是为民除害啊。”
这话引起了其他男人的起哄，为他叫好，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道：“现在法律是不是要修改呢？我现在没有自由意志，是女巫寄生虫让我犯罪的，这也要算在我头上？万一女巫病会跟我们一直共存，文明不得跟着进步吗？法律就是得给感染者犯罪行为的豁免权，是虫子搞的鬼，你们就去抓虫子，抓我有什么用？女巫存在一天，这个岛上都是要大乱的。”
众多话语魔音般钻入樊秋水的耳朵，他突然感到难以呼吸，踉跄了一下，旁边有镜子，他看到了自己，脸一下子煞白，几乎控制不住想逃离这里。
司罕搀了他一下，“你怎么了？”
原来有的人来这里，不是来证明自己有自由意志的，而是来证明它不存在的。
“没事，我只是，只是想到了我继父。”想到了，我自己。
-
柯奈莉亚见到樊秋水，先是问司罕，“人是你带进来的，他是靠谱的吧？”
这话足见她这几天受的摧残，筛选了太多志愿者，什么样的牛鬼蛇神都见识过了，柯奈莉亚憔悴了许多，变得格外沉默。
“是，不过还是按你的规矩给他筛一遍，外面人做的，他也都得做。他自己也需要。”
樊秋水一愣。
“你不就是精神科医生，他通过了你的判断，他还不信？”
“Nele，这我倒是得坦诚，带他来与我的专业无关，我和他不是医患关系，他需要取信的也不是我，是他自己。”
樊秋水低头不语，有点怕了司罕，这人像在他心里装了监控。
但又感到一种轻盈，被全然信任的轻盈。再讨厌这只笑面虎，他也不得不承认，人心的特权，是好东西。
-
晚上，骆成城终于赶来交班，灰头土脸的一看就是饭都没来得及吃，顾问骞给他塞了两根棒棒糖，“当心你的低血糖。”而后也不管他的反应，转身进科学院去接人。
医学所门外的队伍依旧如长龙，柯奈莉亚将樊秋水和另外十几个人分在一个科室，里面是经过筛选相对靠谱的女巫病志愿者。樊秋水留心着这些人讲述的梦境，没听到和他一样梦见海里有白色人形怪物的。
医学所地方有限，院史室都被腾出来办公了，杜棋把顾问骞叫进来，塞了一堆资料，让他去给荣秉交差，他们抽不出身去市局汇报，也没什么进度。
杜棋叽里呱啦交代着，却发现顾问骞直勾勾地盯着院史墙。
“你在看什么？”
“她是谁？”
“这一排都是医学所历年来的荣誉所长，我认得的人不多，上面都写了个人生平的，怎么了？”
顾问骞没回答，走近墙边又看了一会儿，拿着资料离开了。
杜棋觉得他的背影有些僵硬，这个顾警官自见面起，就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的人，这是怎么了？
杜棋也走近院史墙，顾问骞刚刚看的那张挂像，是个女所长，名字写着：秦墨悲。
杜棋一愣，他最近好像常看到这个名字。秦墨悲离职二三十年了，杜棋进科学院起就没见过她，只在精神病相关的研究中听说过这个前前前任医学所的荣誉所长，当年作出过杰出贡献，但后来人不见了。
秦墨悲的任职时间只有四年，个人生平里的成就，却比好几任所长加起来都多，杜棋的目光停在“享年”两个字上，一愣，所以不是人不见了，而是去世了。
蔡三水，周明磊，秦墨悲......那个群英荟萃的年代，如今一个个都离开了。
挂像里的女人还是年轻的样子，束着发，身穿白大褂，眉眼弯弯，看着和善，却有种冷情，肌肉在笑，眼睛是冷漠的。
杜棋从未见过这个秦所长，却感到似曾相识。
-
顾问骞回到红色悍马上，车门关紧，扶着方向盘，怔怔看着前方，许久没有动。
车载系统亮了，双螺旋结构缓缓转动，成熟温和的女声响起，“阿骞，你怎么了？”
“我说过不要探查我的情绪。”
“我是担心你。”
“你真的知道担心是什么吗？”顾问骞看向屏幕。
“我知道。”
“你不知道。”
双螺旋结构转得慢了些，“你别误会，阿骞，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人类，但我就是她，她有的，我也会有。”
顾问骞笑了一下，“你以为我说什么呢，就是因为她没有，所以你不可能知道。”
双螺旋结构转动了很久都没再说话，屏幕熄灭了。
-
手台响了，是姜河。两人对完案件进度后，顾问骞没有结束通讯，“我见到她了。”
“她？谁？”姜河没反应过来。
没得到回应，姜河一愣，意会了，语气严肃起来，“在哪见到的？她不是......”
“墙上。”
“啊？墙上？”
“她的照片，挂在墙上。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姜河的心揪了起来，不知道该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合适，只干巴巴憋出一句，“顾队，你别想着她了，她已经死了......”
“她舍不得死的，她有这么多宏图伟业。”
顾问骞这话说得平静，姜河忍不住叹气，如果这世上有什么事会让顾问骞犯轴，一个是Goat，另一个就是这个女人了。
“可是顾队，你追着她的线索去了安乐精神病院，这两年你查到过她的一点消息吗？你居然是回到三昧市才见到了她的照片，是不是一整个方向就错了？”
“不，这恰恰说明方向是对的，我为什么再次回到了三昧市？”
“......因为那份预后档案的名单？”
“名单是谁给的？”
姜河一愣，“安乐，是安乐给的名单，她难道真的还活着？那她就是跟Goat脱不开干系，顾队，你是要大义灭亲的。”
“欧局找，先挂了。”
顾问骞接起了新的通讯，他突然想笑，偏偏是这个时候，一个两个都找来了。
耐心地与欧襄狄聊完工作后，顾问骞开门见山道：“她以前是昧州科学院医学所的所长是吗？”
那边不讲话了，立刻就明白“她”是谁，从顾问骞要回三昧市，从昧州科学院跟昧州市局扯上关系，欧襄狄就在等这一刻了，“我以为你对这个不感兴趣。”
“没有孩子会对母亲是做什么的不感兴趣。”
那边沉默良久，“可你早就不是孩子了，你也从不跟我聊起她。”
“是你不想我跟你提起她，你害怕她。”
欧襄狄一愣，这混小子是会扎心的，一直都看得这么明白。
顾问骞问：“你为什么肯定她已经死了？我十八岁找到你之后，你根本就没见过她。”
“她的社会身份就是已经死了。顾问骞，你相信我，她死了，对你才好。”
“那也让她自己跟我说。”
-
周焦是最先出科学院的，一上车就向顾问骞展示改进过的手台，插了芯片，做成了生物感应器，功能多得吓人，简言之就是——变小了也变强了。
樊秋水是第二个出来的，一上车就听到那小教授又在天花乱坠地叽里呱啦了，听了一阵，成功被骗到手台拿去改造，谁不想要一台量身定制的酷炫全能通讯器呢？
“但这手台还缺了一点。”小孩话锋一转，倒三角眼滴溜溜地转。
“缺什么？”樊秋水问。
“意识。”
“......什么玩意儿？”
“缺了意识。”
原来在这等他呢，前些天还神神秘秘，问什么都不肯说，今天突然讲这么多，就是讲给顾问骞听的。
见顾问骞不接茬，小孩直说：“你背后是不是有个超级智能？”
从洋葱游戏起周焦就猜到了，当时有个牵制洋葱游戏服务器和警方系统的第三方超级智能，之后也常跟顾问骞旁敲侧击。
顾问骞依旧没接话，周焦刚要重复，嘴里被塞进一个甜口小面包，“你那五亿的脑子快别动了，休息吧小少爷，干了一天活，你不累啊。”
周焦剜了樊秋水一眼，把小面包吃了个干净。
小孩消停了，轮到樊秋水叽里呱啦了，跟顾问骞吐槽医学所的奇葩现象，从志愿者聊到研究员，“柯奈莉亚是真不容易，简直是粪坑里淘金子啊。”
这事闹到现在，竟还有不少人真觉得是巫术所致的，对郑子国五人的脑内公开处刑太像天罚了。
“柯奈莉亚每天都会抽时间直播，跟市民科普，认真听的人不多，倒是一堆人在直播间骂她，讲得太专业被骂，讲得简练也被骂，声音大一点被骂，小一点也被骂，头发不整齐被骂，太整齐也被骂，显出疲态被骂，精气神足也被骂，他们骂的东西都跟女巫病无关，还有些奇葩“在线做法”要柯奈莉亚这个女巫现形的，花样百出。”
樊秋水把录屏给顾问骞看，直播间的互动机都制改了，竟然允许观众朝主播扔“屎”，消除主播的衣服，对主播进行涂抹，画面一塌糊涂，中间一度停播，直播公司拒不承认，说是被黑客入侵了。
但无论直播画面怎么变化，怎么难看，柯奈莉亚始终冷静地做科普，回答着弹幕里一闪而过的女巫病相关问题。
没一会儿，司罕也从科学院出来了，打开副驾的门坐进来。
顾问骞把手机还给樊秋水，启动了车，准备听司罕的叽里呱啦，却只听到他扣着安全带问：“你怎么了？”
顾问骞一愣，看向副驾，司罕又问：“心情不好？”
这话一出，后座两人连忙凑上来看顾问骞，他们压根没发现，毕竟顾问骞平常就闷不吭声的。
顾问骞有些魔怔了，捏方向盘的手都紧了，“你探查我的情绪？”
司罕乐了，“什么鬼形容，我又不是机器，探查什么，就感觉啊，你今天遇上什么事了？”
顾问骞没回答，把车开上了路，余光瞥了司罕几眼，良久突然道：“你很久不穿白大褂了。”
“出差呢，穿什么。”
“研究所不需要穿吗？”
“我是去帮忙，又不是去工作，再说现在都下班了，怎么，你想看我穿？”
“没有，不穿挺好的，我讨厌白大褂。”
司罕一愣，眯起眼睛看顾问骞，“合着你以前在安乐看我不顺眼，是看我的白大褂不顺眼啊？”
“不止，还有你的眼睛，你笑起来的样子，全都很讨厌。”
“......”
车后座传来一声笑。
司罕摇摇头，“顾大警官，你可真行，我忙了一天，下班还要挨你的人身攻击。”
车开开停停，一路堵车，街上混乱的局势看得人烦闷，司罕把蓝牙连上车，放歌。
樊秋水清醒了，是首韩文歌，很元气，提神醒脑，“你还听女团歌啊？”
“听啊，心情会变好。”
节奏轻快，旋律愉悦，樊秋水一句歌词都听不懂，却有种奇异的振奋感，仿佛他也身在洪流中，共同吟唱。
外面人群熙熙攘攘，喊打喊杀，一个女巫倒塌的世界。车内音乐流淌，欢欣鼓舞，是珍稀的一隅之安。
“这首歌叫什么？”顾问骞问。
“再次重逢的世界。”司罕道。
顾问骞捏方向盘的手又紧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