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奈莉亚到昧州市局停车场时，正好碰上下来的司罕三人。她看了顾问骞和周焦一眼，目光落到司罕身上，“你不是说不来警局吗？你从瑟西体育中心离开后就一直没消息，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Nele，看你这么辛苦，我也不能真的袖手旁观。”
顾问骞推着周焦先去取车，把小孩看热闹的脑袋扭了过来。
柯奈莉亚也不戳穿，谁不喜欢温柔的回答呢，哪怕是假的，“我上去给荣秉做招募女巫病志愿者的汇报，很快的，你等我一起吃晚饭？你在三昧市好像一直不开车，真不像你，吃完我送你回去？”
“今天不行，我同事被关了几天，得跨火盆去晦气，我们餐厅都定好了，顾问骞，你约的几点？”
顾问骞把周焦推上了红色悍马，低头看了看手台，转身遥遥地喊，“已经迟到了，说保留十五分钟的位置。”
“我马上来，Nele，下次吧，杜棋还在楼上，他晚饭倒是还没着落。”
柯奈莉亚耸肩，“你和顾警官这么熟？他就是你现在的同事？”
“嗯，先不说了，我们赶时间，明早去科学院给你带咖啡，加香草糖浆？我记得你以前就爱喝甜的，会加不少糖浆。”
柯奈莉亚沉默片刻，笑了笑，“我其实不怎么喜欢甜的，更习惯喝黑咖，爱加糖浆的人是你。”
司罕一顿，也笑了笑，朝她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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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悍马开出些距离后，司罕道：“保留十五分钟的位置？哪儿的店啊。顾警官成天要我别说谎，自己倒是挺熟练。”
他们没约饭，哪里吃得起，一穷二白的预后小队，自然是回恩多酒店蹭免费晚餐。司罕刚刚喊住顾问骞，是有准备被当场拆穿的，没想到他帮自己圆谎了。
“你叫我名字了。”
“嗯？”
“不是你说的么，什么时候会叫我的全名，你害怕的时候。”
司罕一愣，他没注意到自己喊全名了。
“没发现吗？你每次叫“顾问骞”，都是在跟我投降。你害怕柯奈莉亚？为什么？”
没得到回答，顾问骞兀自道：“柯奈莉亚和杜棋都是你的前同事，你不怕杜棋，但你怕和柯奈莉亚独处，为什么？这两个人的差别，杜棋认识你更早也更久，但柯奈莉亚和你去了趟非洲做研究。所以问题是在非洲的经历？”
顾问骞的敏锐超出了预期，这才一个照面，这也是司罕不想去警局的原因之一，但凡他们三人共处，顾问骞肯定会看出什么，柯奈莉亚也是。
“什么样的经历？你有把柄落在她手里吗？什么把柄？”
司罕笑了一下，“顾警官在小黑屋里关了这么久，又头脑风暴一下午，不累吗？这会儿开着车呢还钻研，休息会儿吧，世界没了你一刻不会毁灭的。”
“世界是不会，你会。”顾问骞没被他糊弄过去，“你不主动给我递榔头，我只能自己找，是你要我砸开你的窗的。”
司罕没了笑脸，“不用每句玩笑都当真。”
顾问骞没再说话，他知道司罕生气了。
车安静地驶向恩多酒店，周焦观察着前排两个气氛诡异的大人。
三昧市和他们刚来时差别甚大，街上处处是破败景象，女巫雕塑的帽子被烧毁了，红发被泼了黑油漆，电线杆上的青蛙没了脑袋，南瓜马车型公交车被乘客围堵在车站，砸掉了一扇窗。那个绚丽的三重罗生门地铁站上写满了大字：女巫滚出三昧市。
似乎一夜之间，这座城市又换了一层废土风皮肤，随处可见闹事人群，十字街的交通无人机被弹弓射下来两只，其余飞得混乱，交警焦头烂额。商场大屏重复播放着仲铭报道的新闻，连日轮轴转的邓苦和骆成城早已又去维护治安，三昧市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女巫病恐慌。
周焦没朝窗外看，女巫潮流兴起时他不看，重创时依然不看，他对这些人类意志的短暂狂欢和破败都没兴趣，人类的参数在他眼里是量子式的，飘忽不定，无法观测，二极管哪够形容人类，无穷极管才适合，人群总是在制造集体幻象。
红色悍马抵达恩多酒店前，先停在一个小超市门口，顾问骞下车买了一袋子面包回来，给周焦递了贝果和娃哈哈酸奶，“今天是第十三天了，没有免费的晚餐蹭，总统套房的一周奖励早过期了。”
司罕差点忘了，他这几天都住在武警医院，顾问骞被关在昧州市局，而自从司罕没回去，周焦就在计算所干通宵了，恩多酒店只有樊秋水住着，行李都是樊秋水看着。
一点愧疚泛起，他们还真是什么都不管，都丢给后勤部部长樊秋水了。
后勤部部长此刻正站在酒店门口等人，高挑的红发盘髻男人抽着烟，满脸苦大仇深，生生把几个想进酒店的顾客劝退了。
司罕远远看到笑了，“他怎么在哪都像个门神。”
这一笑打破了车里的压抑氛围，车一停，周焦就拽着晚餐下车了，跑向樊秋水，把酸奶和贝果分给他，叽里呱啦讲着什么，一副小大人样。
司罕透过车窗看着，忽然问：“那份基因报告你一点都不好奇吗？你体内集中了这么多突变基因。”
这个问题来的突兀，难道他一路上不吭声都是在想这个？顾问骞道：“好奇什么？知与不知，我不都是这么活着。”
司罕一顿，失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车里却响起了淅淅索索的声音，顾问骞在刚买回来的购物袋里翻找什么。
下一秒，司罕眼前出现了一大包五彩缤纷的棒棒糖，什么味道都有，扑面而来的童趣让他有些蒙。
“谢谢你今天来市局，我知道你不想来。”
司罕看了花花绿绿的糖袋许久，没有接，半响才道：“顾问骞，你不要给我糖，你也不要收我的糖。”
顾问骞一愣，没明白，司罕不是喜欢棒棒糖吗？他买错了？
司罕道：“如果你真的想奖励我，就答应我这一点。”
轩昂如岳的大高个捧着满手的缤纷，显出一种无助，半响，顾问骞收回了糖，“那我应该送你什么？”
“什么都不用。你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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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台响了，顾问骞找了一会，才发现就在眼前。
接起来，姜河的声音很紧急，“顾队，之前派去非洲的生物地理学家，找到Goat手电筒里的那种古生菌了！我们遍寻国内外工厂都查不到那支迷你手电筒的产地，现在里面的古生菌终于确定地点了。”
“在哪里？”顾问骞打开了免提。
“在海里。”
“海里？技侦科不是说那种古生菌是生存在火山旁的，为什么在海里？”
“是海底火山口，那位生物地理学家在非洲找了很久才确定的，他说那可能不是天然古生菌，而是人造古生菌，被养殖在印度洋海底。”
“人造古生菌？”他和司罕对视一眼，“那个生物地理学家现在在哪？让他跟我说。”
“他失联了！失联三天了，他们团队的人找不到他，非洲这么大的地方，音讯全无，我在联系特种部队派专机过去搜救。”
“你先别急，给我他最后失联的地点，昧州市局有人在非洲，请他们帮忙会快一点。”
结束通话，顾问骞喃喃自语，“怎么又是海里，怎么又是非洲？”他们最近触发这两个环境的频率太高了。
司罕却回应了，声音如沉檀沁雪，让人平息心绪，“为什么是海里，可能因为生命是从海里走出来的，如果人类作为生物有什么集体潜意识，也许是回到海里的渴望，人类都有回到海里的渴望。为什么是非洲，可能因为非洲是人类起源地，东非出土了“人类祖母”化石露西，南非丰富的化石遗址被称为“人类摇篮”，人类遗传学也能追踪到非洲的共同祖先，人对非洲是有特殊情结，总想回去看看，是什么让动物突然变成了人。”
人类摇篮，这个称呼让顾问骞想起了女巫童话，每个女巫生来的使命是去寻找一只摇篮。
他想问司罕是不是知道什么，但他不会问了，所有的事都是谜，可于他而言，最要紧的谜是司罕本身，他只能自己去找答案。
两人迟迟不下车，樊秋水过来敲车门了。
顾问骞问：“行李没搬出来？我们直接去换旅馆。”
“不用搬了。之前你们都不在，我赖着没走，一直也没人来催我退房，我去酒店前台一问，说一个叫窦卡珊的人帮我们续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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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秋水提了桶水擦窗，恩多酒店也被砸了，一堆烂番茄黏在套房窗户上，看着血腥。他今天擦掉了，明天又会砸来，这间套房刚好在母性形象建筑的左眼位置，烂番茄砸在窗户上，像在刺瞎她，他只好天天擦。
论心大，预后小队是有亡命之徒的气质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完全不怕这是个鸿门宴，甚至巴不得就是。
窦卡珊为什么帮他们续费？女巫不想预后小队离开三昧市？
顾问骞道：“窦卡珊对我们的行踪了若指掌，就该知道我们现在不会走，换个旅馆住罢了，犯不着续这个费。除非她就想我们住在这里，住在这个房间，住在象征女性子宫的酒店建筑里，住在女巫童话中象征高塔的顶楼房间里。”
“她真有钱。“樊秋水叹道，擦下半颗完整的番茄，闻了闻，“新鲜的，真他妈浪费，改明儿我在窗上兜个网，砸上来的通通炖番茄蛋汤。”
今日恩多酒店提供的晚餐，是一只乳羊，小，但特别完整，内脏都完好无缺，却没有一块骨头，简言之，这只乳羊的所有部分都能吃。这么让人怜惜的幼态生命，好像是刚从娘胎落下后，被放到盘子里睡过去了，四人分食，吃得毫无心理负担。
樊秋水道：“这也是用什么羊种细胞搞的合成肉产品吧？比上次那个鱼种细胞的合成海产品，吃着更像真的，技术提升这么快，这才几天啊。”
司罕道：“这个是真的乳羊。”
“真的？”樊秋水切了一半乳羊耳朵的手停了一下。
司罕细嚼慢咽，“我问过了，是大厨把骨头和不能吃的部位刨了，再还原成完整的乳羊。上次你吃的合成鱼产品是技术，这个啊，是艺术。”
直到睡前，樊秋水还想着司罕这句话，这个啊，是艺术，以真乱假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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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樊秋水又躺进香蕉船沙发，作画。
司罕路过，见那本画册上没有画，而是满页的鬼画符，他停下脚步，“你什么时候研究起占星了？”
“女巫病论坛里有人在算今年的流年，我看着有意思，就琢磨了会儿。”
沙发散落的纸张上，也画着些复杂的符号、数字和线条，司罕拿起其中一张过境图，“这是哪一年？”
“啧，不是让你别碰我的画。九年前的，我发现那一年，莫桑比克有利立浦特蜂事件，三昧市有难得一遇的连环枪击案，全球各地也有大大小小的冲突，是个多事之年。往小了说，陈栋梁是那一年住院安乐的，我是那一年被顾警官救出来的......所以想看看那年的行星相位。”
“看出什么来了？”
樊秋水摇头，“和前后年差得不多，比起有剧烈变革之相的年份就更不算什么了，但似有隐而不发之相，这一年是有过什么的吧......”
见司罕似笑非笑的样子，樊秋水立马垮下脸，“老畜生，你别这么看我，这可不是缸中之脑，我就是觉得占星学有其妙处。比如天王星被发现期间，正值世界历史重大变革期，美国独立战争，工业革命兴起，启蒙运动高潮......所以它是变革之星。海王星被发现期间，颠覆人类感官的产业电影诞生了，麻醉药广泛应用，催眠术流行，心理学进展重大。冥王星被发现期间，全球经济大萧条，国际局势紧张，诸多技术突破，青霉素被发现等。这些行星的运转，似乎确实与人类世界的命运息息相关。”
“我的命运或许一出生就有定局，我是怎样的人，会遇上怎样的事，有些影响是不可抗拒的。”他看着自己的星盘，说得有些虚张声势，也怀疑起这不缸中之脑吗？
司罕笑道：“你紧张什么，我又没说什么。人格测试，基因报告，和你手上的星盘，其实都是一种东西，只是在用不同的语言解释你这个人。不过占星学极其复杂，更像一套用多维度符号系统，计算和解释世界的算法。宗教、哲学、科学，也都是不同时代里的解释系统，哪个好用用哪个呗，现在是基于实证、逻辑和可重复检验的科学当道，哪天它走不下去了，或许玄学真是出路呢。”
樊秋水愣了会儿，试探着道：“但我感觉占星有防窥系统，越深入解读，冲突信息越多，看不完全准确，过于复杂的符号体系本身就像干扰设置，阻碍人类窥伺天机。”
司罕道：“科学不是吗？粒子状态会随观测行为变化，这不像宇宙的防窥系统吗？宇宙的本质可能就是隐藏的。最终哪套解释系统能撬出更多信息，谁知道呢？”
樊秋水压下澎湃，抽出夹在画本最后的时间表，递给司罕。
“其实我觉得女巫病就很有海王星的气质，思想融合，意识相连，共享梦境，消融边界，模糊虚实，人天生就有这种消融在集体中的愿望。”
“之前的十四年间，海王星都在双鱼座，人们敏感多情充满幻想，是集体精神交融的时代。但在今年三月份，海王星离开双鱼座，进入白羊座了。”
司罕问：“这意味着什么？”
“白羊座的能量，或许会让人们转为实际行动，走出迷幻，迎接集体意识的觉醒。”
樊秋水指着那张时间表，“我查过了，去年三昧市兴起女巫病时，恰逢冥王星进入水瓶座。今年海王星进入白羊座时，正值申城的洋葱游戏风靡校园。而在我们来三昧市出差的这段时间，巧了，海王星又短暂逆行回到双鱼座了。”
“什么时候回的？”
樊秋水望向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就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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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樊秋水又做梦了。
又是那片一望无际的海，又是卫星视角，一只巨大的白色十字架在海里游泳。如今他已经知道，那不是十字架，而是一只巨型人形怪物。
双臂修长如巨帆张开，腿部是巨扇般的尾鳍，一目了然的身体构造，光滑，矫健，恣意，除了外形接近人形，它更像一只过大的白鲸。卫星视野只能看个大概，看它缓慢的位移，但游速其实堪比潜艇。
突然，视野拉近了，似乎因为他太想看清这只怪物了。它停止了游动开始上浮，和上次梦见的一样，白色的巨型轮廓越来越清晰，直至浮出海面。
但视野拉近后，他发现在海面上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点，之前没注意到。他想看清那白色小点，于是视野又拉近了，那像是一只白色垃圾袋。再拉近，他发现那不是垃圾袋，而是个人，双臂敞开，仰面躺在这片望不到边际的海面上，悠闲地漂浮着，像在休息。全然察觉不到，海下有只巨型怪物正在逼近。
樊秋水想大喊快逃啊，但他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海面下的阴影越来越大，那只怪物不偏不倚，正在以那只“白色垃圾袋”为靶点上浮。
通体雪白的巨型人形怪物也是仰面朝上的，双臂张开，尾鳍宛如并拢的腿，姿势和海面上漂浮着的人一模一样，随着上浮，两者的身影逐渐重合，明明体型差距甚大，在海面交集时，却不可思议地合为了一体。
视野拉到了最近，樊秋水终于看清了海面上漂浮的那个人类，为什么是白色的，因为他穿着一身白大褂，白大褂正像垃圾袋一样随波荡漾。
樊秋水是吓醒的，身上湿得仿佛刚从海中捞起来。他抓起枕头下的画册，把梦境画下来。画完，面色更沉重了，画中，漂浮在海面上的人在笑，可他根本不记得梦里那只“白色马夹袋”有没有笑，他甚至没有看清那个人的五官。
这个笑脸，是清醒后的自己下意识加上的。
樊秋水沉着脸去洗漱，司罕看到他快垂到地上的黑眼圈，问：“又做梦了？这次梦到什么了，女巫病又给你传达什么了？”
樊秋水吐掉漱口水，没吭声，径直路过了司罕。他一个二十六岁的男人，总不能说我他妈梦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