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在这?”司罕被Hobb搀着,走得飞快而踉跄,像在逃亡,他的眼睛还没从闪光弹的影响中恢复,耳朵也嗡嗡的。
Hobb把“塔罗牌”放到他手里,上面代表“梅花锁”和“塔罗牌”的红点,正重合在一起,司罕一顿,“你拿了秋水的手台。”
Hobb道:“别紧张,没对你的宝贝队员做什么,我还行侠仗义了呢。我在储物室遇到昏迷的那一大一小时,他们跟两块大白肉似的卷在毯子里,衣服丢在烘干机里,章鱼玩具就这么凉在一边,万一被丢了玩具的游客捡走,谁来都能把他们活剥了。当时有不少人在过来,里面还有青级会员,我就用隧道车把他们搬走,分开藏起来了。他们能活到现在,得谢谢我,我收点搬运费,征用个手台来找你,不过分吧?”
“我是问,你为什么在LUCA?你也来杀双胞胎和窦卡珊?”
“很快的,司老师别担心,杀了她们,我就带你离开这里。”
“你别疯了,你把自己关进来做什么?明明已经逃跑了,报仇就这么重要?”
Hobb笑了起来,“逃跑?司老师,那天的警察不是你叫来的吗?”
司罕沉默了。两人的步子停下,司罕的视力恢复了一些,这里是......仿生馆。
馆内空无一人,但隧道地图上显示,这里有四个小红人。
“真会躲啊,再不出来,这里会被淹掉的哦。”Hobb对着空空的馆说话。
无人回应。
不知道是不是先前树杈舱的爆炸损坏了哪里,海水流了进来,不,这不是海水,这是水族馆的模拟海水,是养殖水。
仿生馆已经积蓄了到脚腕深的水,这里似乎有看不见的洞,比隧道其他地方,水流进更多,馆里有一条装饰用的小木船,也松动了起来,在积水中摇摇晃晃。
Hobb像个踩水的小孩,走到所有展柜前敲敲打打,好像在游戏里能凭空打出什么宝物来,他越走越里,即将抵达最后一只玻璃展柜。
“霍普。”司罕喊了一声。
霍普停下步子,没有回头,甩甩手里穿了线的青灰色手电筒,他方才就是在用它敲打展柜,这是红日和窦卡珊留给他的,里面是Mia的基因片段。
“那天我好像听到了她的腰鼓声,她在朝我跑来,我想返回去救她,但没来得及。司老师,我见过很多死亡,但那天是我第一次感受死亡。再也没人给我做梨膏了。”
“有时候我会想,这是不是老天要我理解亲情,所开设的特殊课程,脑子有洞的人,是不是学费都要比别人交得多?”
霍普回头,望向还站在门口的司罕,“真奇怪,六年前我并不想与你聊这些,现在却想告诉你了,为什么?”
司罕不答,反问:“就算你报了仇,之后呢,你要为什么而活?”
霍普笑了,“为什么而活?司老师,我倒想问你,你刚才为什么要让你那警察弟弟亲手杀了你?”
司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从腰后摸出一把格洛克22,举起,右手持枪,“离开这里。”
霍普无所顾忌地转身,继续往前,走向最后一只展柜,“好,等她们死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去一个只有腰果梨,没有腰果的地方,我会有新的活下去的目标。”
他的脚边擦过一颗子弹,“别让我重复,霍普,离开这里。”
霍普低头,看着沉入水中的子弹,回头时面色变得狰狞,“这时候了,你还护着她们?司老师,你才是别疯了!她们不死,死的就是你!申城的女巫病,梦里那只飘在海上的白色垃圾袋,你比谁都清楚啊,她在威胁,下一个要被公布的人就是你!”
司罕依旧面无表情,“冥古威胁的是你,让你别动红日,你的把柄太明显了,霍普。你不用为我做这些,我不会领情,也并不需要,你得过自己的生活。”
“自己的生活?是什么?眼睁睁看着你死吗?司老师真残忍啊,你要我再一次失去梨香吗?不可能。”
司罕拿枪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
“你对她们都能仁慈,为什么不能都给我呢?”霍普目眦微颤,眼神前所未有地愤怒、委屈、悲伤。多难看啊,何曾想过他也会有乞讨情感的一天。
他决绝地一步后退到底,转头,狠厉地点燃了“烟花”,这是他教他的,将火药变作烟花。火星四溅的“烟花”,就要朝着面前空无一物的展柜丢下去了。
没有,身后始终没有子弹追来,霍普柔软地笑了。
玻璃映照出了远处的画面,白衣青年举枪如执莲。霍普突然面色大变,抓起燃着的烟花,转身朝司罕的枪口猛冲而来。
三棱刺穿破肉体的声音十分艰涩,霍普的胸膛开出一朵巨大的红花,司罕的脸上溅满了花瓣。
青肆红着眼,瞪着这突然跳出来的人,挡下了他刺向女巫的三棱刺。
他蛰伏许久,偷袭一击失败,立刻要发动第二击,但刺错的三棱刺却被霍普紧紧抓住,他竟一时拔不出来,霍普胸口的花越开越大,越开越艳,三棱刺因为角力,反复捅穿他的胸膛。
“你他妈给我放开!放开!我今天非要拿到船票,谁也别拦我!”
司罕的两枪早已威慑性地擦过青肆,对方无动于衷,毫不退却,对他的杀意已经冲昏头脑,无所畏惧了。
霍普将燃着的“烟花“,丢向青肆怀里抱着的头颅,青肆惊叫一声,为了让头颅避开,撒了手,青叁的头像个皮球似的滚走了。
“哥!哥!”青肆疯了般大叫,追着那颗越滚越远的头而去。
仿生馆的舱门突然自动落下了,将青肆关在门外,再听不到动静。
霍普的身体软了下来,倒在地上,血染红了积水,像是开出了一池的腰果花。
司罕站在霍普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昏暗灯光下似乎依旧没有表情,他在看霍普胸口的洞,他知道这么大的洞,手掌都是盖不住的,人的胸口怎么能开这么大的洞啊。
司罕蹲下身,按住了那胸口的洞。
霍普一张口,喷出来的全是血,话都说不利索了,“司老师,你能,把我教你的鼓语,再打给我听一次吗?”
小木船顺着水流,飘到两人身边,船上的木质网梭像把鼓槌,司罕捡起了它,左手执梭,右手执枪,在木船的边缘敲了起来。
司罕敲得太不伦不类了,把霍普逗笑了,阻止了他,“你不是他,你不是我的故乡。”
仿生馆的公共屏幕里,依然在播放新闻,那只上过时报广场的精神变态大脑又出现了。
霍普努力挺起头,凑到司罕耳边,气若游丝,“放心,我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的这张脑扫描图,其实是你的。”
万籁俱寂。仿佛一切回到了伊始,他们此时是初见,这里不是水族馆,而是莫桑比克那间闭塞脏诟但能望见天狼星的监狱。
“是他拿着这张扫描图来跟我交朋友,他说,我们是一类人,应该守护彼此的秘密......我教给他的鼓语,他不会忘记的,你不是他......”
霍普的目光开始失焦了,似乎在透过司罕看着谁,“在莫桑比克,我见到的第一面是你,最后一面也是你,对不对?我就说告别那夜,你不太一样,好像忘了我们之间的许多事......他比你爱笑多了,也坏多了......你这样的人,是扮不好他的......”
“你再教我一次。”司罕道。
“算了......你不是他,你学不会的。”
“你再教一次。”
霍普看了他好一会儿,接过了那两把不伦不类的鼓槌,蓄了点力,像当年执玉米棒般,在船的边缘打了起来。
司罕照着学,如婴儿初语,趔趄,到流畅,空荡荡的仿生舱里,鼓声回荡,一门古老而神秘的鼓乐此起彼伏,如诺莫驾船而来,如宇宙震动不息。
霍普满意地笑了,“我真的是为你而来的......不是想报仇,我只是......只是想救你。”
“我知道。”
“可惜,还是没能杀死她们,”霍普像是变回了小孩,向他告状,“以后你怎么办呀......”
司罕捏不住那块网梭了。
霍普又咳出了一大口血,绵软的手死死揪住司罕,在白衣上烙印血红,目光有燃尽一切的执着,“你这辈子都得记着我吧,噩梦里全是我,真可怜,司老师......天狼星远吗?我们在那里重逢吧......希望那时,你能变回我的司老师......”
霍普死的时候,眼睛也一直看着人,像是要看着他的人,以为他还活着。
司罕合上了他的眼睛。
你回家了,霍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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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罕将霍普的尸体放到了小木船上,仿生馆积的水已有膝高,他打开舱门,船顺着水流飘了出去,不知哪里的洞,飘来了远方的花,那些花长得像一只只八爪鱼,白里透红,落满了木船,指引它朝远方的出口而去,鼓已响过,双生门已开,木船会载着他,回到那腰果梨花如终年雪不散的地方。
待船消失在视野中后,司罕低头,水中倒映出他的模样,水波晃动,扰乱了他的神色,像是在笑。
司罕面无表情,望着水下的那张笑脸,“马晓明,周焦,霍普,你还要给我送多少礼物?”
“我们之间,总要死一个的。”
仿生馆的公共屏幕里,新闻依旧专注地报道着那只罕见的精神变态大脑。
杜棋,什么都没发生,我只是不相信,这样一只大脑会被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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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生馆打开的舱门外,突然从不同方向聚集来二三十名游客,他们互不相识,却步调一致,双目空洞,淌着水,无视了站在门口的司罕,一个接一个迈进仿生馆里,有序地排列成群,像一支僵尸军队,挤入了一只空展柜中,关门落锁,完全密封。
仿生馆的最后一只展柜中,凭空出现了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她们的脑袋挨在一起,像一对并蒂莲,两双别无二致的杏眼,与司罕对视着,两道声音同频共振,“LUCA剩下的游客里,感染过女巫病的都在这了,其他的人,我们无能为力了。”
左边的女孩摊开掌心,露出一只黑漆漆的小桶,来自Hobb的小桶,装着最原始的那几只被休眠的雌蜂。
下一刻,仿生馆剩下的十三只透明展柜中,万般复眼尽现,凭空显现了无数只利立浦特蜂,展柜中放满了腰果梨,雌蜂在其中繁育,仿生馆宛如一只巨大的蜂巢。
十三只展柜同时打开,恒河沙数的雌蜂如洪流般冲出了仿生馆,振翅声如战鼓雷鸣,那被压抑了恒久的愤怒与饥饿,倾巢而出。
还在LUCA隧道中跑动的人们,被身后传来的难以置信的,不该在海洋深处存在的高频振翅声所惊颤。
蜂群所过之处,无人站立,人们如扭曲的藤蔓,贴着地板蠕动,鲜有人敢叫出声,怕蜂群从口入,透明隧道外仅剩的零星鱼群悠闲地经过,望着隧道里的末日场景,如观赏一场异族的节目。
利立浦特蜂群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寄生着人体,进行繁衍,雌蜂生出无数雌蜂,又生出无数雌蜂,不消多久,LUCA水族馆的大半场所都被利立浦特蜂占领了,它们还在扩张下去,永无止境,直到把LUCA变成一只蜂巢,浮到岸上,更广阔的生存空间等着它们振翅翱翔。
在隧道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里,仿生馆安静如常,放出全部雌蜂后,双胞胎又落下了舱门,挤在展柜中的游客们安全地走出,毫无意志地四散而坐。
任司罕如何拍打开关,都打不开舱门,倏然,仿生舱震动起来,脚底传来巨大推力。仿生舱脱离了LUCA,这里才是真正的仓库。
“停下,放我回去,我不能离开!”
女孩们没有回应,舱门依旧焊死,司罕站不稳了,仿生舱启动了,核动力驱动涡轮机发电,仿生舱潜艇开始快速上升,经由之前被砸开的外壁洞口,水族馆里剩下的鱼群也都跟着潜艇离开了。
司罕望着玻璃墙外,远离的LUCA隧道被“灰色粘液”席卷,他的指甲在舱门上抠得翻转,目赤如血,他知道她们在逼他。
终于,他放弃般闭上了眼睛,精神专注,犹如在冥想。
东海遥远的深处,一只游速迅捷的如同十字架般的巨大白色生命体,蓦地停下了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