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她死,我只是想看虫子进入她身体的反应。”
“那天早晨,她在餐桌上讲了个笑话,不好笑,但出于礼貌,我得回应她,她最关心我在学校的人际关系,我就给她介绍了我的新朋友。她闭着眼,摊开手掌,我把虫子放上去时,她在微笑,似乎准备收一份礼物,那天是母亲节。”
Hobb语气轻快,像在诉说一件趣事。接下来,他花了大量篇幅描述那只虫子如何咬破她的皮肤,钻入她的血管,而她又是如何逐渐衰竭而亡。
Hobb正在坦白的是他第一次杀人的情况,“她”是Hobb的养母,当时Hobb还不知道自己是被领养的,所以他杀死的就是亲生母亲。
“她太渴了,但是她太笨了,水就在手上,她找不到。”
Hobb的头上插满了电极,像只倒扣的环礁水母,仪器上显示的脑电波十分平缓,是昏昏欲睡的脑电图——他说这些话时很无趣,几乎快睡着了。
刑警队长荣秉蹙眉问:“女巫的脸,你有没有不打码的?”
这卷录像带是柯奈利亚·玛雅从莫桑比克的研究室带回来的,Hobb的面部被卡通头像遮盖了。端坐的身体是一个成年男性,却用一张与世无争的樱桃小丸子面孔,说着血淋淋的话。他们看不到Hobb的表情,只能通过声音和脑电图判断他说话时的情绪。
柯奈利亚道:“原版在一次地震中遗失了,这是做过隐私处理用于公共渠道的版本,你们可以试着让技术部还原。”
骆成城眉头紧锁,他们已经看了录像带两遍了,不止这段,还有其他三段。
第二段录像,Hobb的脸依然被樱桃小丸子覆盖着,语气同样轻快,脑电图依然是昏昏欲睡的波形。
“我们当时在街上,她正和商贩商量腰果梨的价格,有奇怪的声音临近,我看到一群虫子黑压压地飞过来了,它们是米粒一样小的蜂,咬穿皮肤钻入她体内,它们的翅膀、脚和内脏都被挤断在外面,钻入的部分不足本体的三分之一,像一柄自动脱落后携带着卵的微型火箭。”
Hobb的中文相当熟练,完全听不出是一个外籍人。
第三段录像。
“小孩们在玩游戏,摘了几朵花,捣碎成花汁,捏住另一个小孩的鼻子,强行灌了进去。她经过那里,训斥了那些小孩,小孩便把剩下的花汁都泼在了她脸上,她不小心喝进去了点,里面有幸存的虫子。她开始在地上爬,抓我的裤脚求我,说想喝水,可明明旁边就是湖,她就是爬不进湖里,我看着她活活渴死了。”
第四段录像。
“像地震一样,隔壁房子里的人来来回回地跑,还有呼救声。她不让我出去看,把门反锁了,我们安心吃早饭。有人陆续来敲门,她没有开,动静持续了一天,到晚上,她身上已经满是红疹,要把自己活活挠死,嘴唇也因为干渴而干裂,她还是没有出去,把门反锁着,她不让我出去。”
这分别是四段录像的开头,都是Hobb在叙述养母死亡时的情况,但它们彼此是矛盾的,都是不同的情境,他不可能在四个时间地点四次杀了他的养母。
柯奈莉亚·玛雅的团队用于研究Hobb大脑的脑电图,并不是警方常用的测谎设备,比如通过监测心率、呼吸频率、皮肤电反应等去看出端倪。柯奈莉亚说这些生理记录仪对Hobb没用,他毫不焦虑,非常放松,生理反应是能控制的。
但每段录像中,显示的脑电图,都是相似的昏昏欲睡的波形。虽然Hobb的声音一直是轻快的,饶有兴致的,但他说出这些残忍画面时,实际感受要无趣平淡得多。
骆成城觉得即使没打码,他能看到Hobb的表情,也根本看不出端倪。这样一个恐怖分子说的话,他判断不出真假,仪器也判断不出真假。
柯奈利亚让他们从这四段录像中选出一段,再往下看。
“我们团队和Hobb聊了十天,每天,一样的问题,他都会回答出一个新的说法。这是其中四天的录像,是我们分析出来相对有用的。每段录像都有四个小时左右,往下,Hobb给出的信息都不一样,你们选择先看哪天的录像,都会得到一个不同的真相。当然,也可能都是假的。”
迟迟无人回答。邓苦开了个头,“我选第三段,假话里一般也会掺着真话,这段陈述听起来有想象成分,可能夹着难以启齿的敏感事件。”
骆成城跟着道:“我排除第二个,这段口供像在开脱,他不是凶手视角,细节描述还用了比喻,越详细越可能是假的,应该让他正着反着都说一遍。”
荣秉道:“你们去莫桑比克做研究时,已经是他服刑的第二年了,Hobb每天的口供都跟证据有出入,警方一直没有定论,我得看完当地警方的档案再作判断,今天时间有限,先放哪个,按你的想法来吧。”
“第一段。”顾问骞突然说。
众人在等他的理由,却只等来一个奇怪的问题,“第一段,他在跟谁说话?”
柯奈利亚一顿,“为什么问这个?”
“你先回答。”
柯奈利亚看了顾问骞一会儿,“后面三段录像,都是我和Hobb做的访谈,只有第一段,和他做访谈的是我们团队的一个中国籍研究员。”
顾问骞沉默了一会,“我没有在判断真假,哪段话都有真有假,你让我们选的,其实是接下来会听到的信息,要判断的是在哪段录像里,他会说出更重要的信息。坦白的对象不一样,坦白的东西就不一样。”
柯奈利亚表情微妙,“他坦白的对象不一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段录像里,他的声音听着像朵蘑菇云。”
这是什么理由?但柯奈利亚发现,本来模棱两可的人,似乎都确定了答案,并不是在顾问骞给出莫名其妙的解释之后,而是当他说出“第一段”时,邓苦和骆成城就放弃了自己的答案。
“那就先看第一段吧。”荣秉道。
第一段完整录像比其他三段短了二十分钟,荣秉自问看不出区别,既没有放出访谈者的画面,脑电图也无甚变化,顾问骞是怎么听出这里的Hobb在跟不同的人讲话?
柯奈利亚介绍道:“Hobb首次作案是十七岁,在当地的一所古兰经学校念高二。根据第一段录像所说,他和养母的尸体在家里共处了三天,三天后,他和往常一样去上学,和村民打了招呼,送了邻居家小女儿一只腰果梨,逗了她家的狗,还有人看到Hobb去了教堂做礼拜,村民说根本看不出他异常。当日,整个村子就被他所说的虫子,一种寄生蜂侵袭了,无人幸免,伤两百多人,死一百多人。”
荣秉核对着资料,“Hobb说的和事实确有出入,他养母的尸体是在室外发现的,并不在家里。而且时间不对,据查证,养母死于寄生蜂感染,和村子遭遇寄生蜂侵袭是同一天,他不可能与养母的尸体在家共处了三天,否则离开时村子早已伤亡惨重。这些村民视角的证词哪来的?”
“是生还者所说,相互矛盾之处不少,可能有创伤后记忆错乱的原因。但比较一致的证词是,村民当日都看到了Hobb毫发无伤地离开村子,且都认定是Hobb放出了寄生蜂。”
“毫发无伤?寄生蜂没有攻击Hobb?”
“对,Hobb没有感染寄生蜂。村民的证词中还有一点一致的,大鼓。”
“大鼓?”
“那是他们特有的一种非洲大鼓,祖上传下来的,附近每个村子都有,不轻易使用,村民们都报告,当日听到了大鼓声,他们认为是Hobb在用鼓声操纵寄生蜂。”
“这是真的吗?”
“鼓确实响了,不少机械式录音设备都录到了,那段鼓声有独特而重复的规律,警方从鼓槌上采集到大量Hobb的指纹,确认当天就是他在击鼓。当地人叫Hobb“女巫”,就是认为他所过之处会带来瘟疫。这种寄生蜂后来在其他村子也露面了,每当它们出现,村里都会响起这样一阵鼓声,Hobb走遍了有大鼓的几个村子。”
第一段录像继续播放。
Hobb顶着樱桃小丸子的脸,语气轻佻,“好笑的是,在那些不认识我的村子里,我从未展示过性别,但他们就要叫我女巫,所有人都认定了带来瘟疫的是女人。我顺利逃了一年,这个称呼功不可没。当我被抓到时,警察还不信呢,非要脱我裤子,带我去做检查,说我身体里一定藏了个女的。”
“期间,有的村子抓错了几个女巫,她们被绑起来烧,被乱棍打,被扔进湖里喂鳄鱼......她们替我去死了。有一个女人高喊冤枉,其他人就把她推进湖里,说让鳄鱼靠她就知道是不是了,身怀寄生虫的女巫,会散发可口的信号,更容易被新的宿主吃掉。他们说,“如果鳄鱼吃了你,那你就是女巫,如果鳄鱼没有吃你,那就进火里去,把寄生虫烧出来,一个个试过去,总有办法证明你的清白。”
“我当时就混在人群中,也说不是她,他们没有理会,还有人提醒我,帮女巫说话的也是女巫,也要被扔进河里受鳄鱼的考验。我说我没有帮她说话,因为我就是女巫。那人笑得,好像我说了个笑话。为了自证,晚上我去了他家,把虫子放进他耳朵里,问他信了吗?他不可置信地问,你是不是被白天的那名女巫迷惑了?”
“真的很蠢啊,这些人都死有余辜不是吗,司老师?”
邓苦一直盯着脑电图,依旧是那种昏昏欲睡的脑电波,即使是在讲述这样的事。
Hobb的大脑真的跟普通人不太一样,邓苦在军校时做过脑电脱敏训练,所以更能体会这点。他不自觉看了顾问骞一眼。
“他说的这些是真的吗?”荣秉蹙眉问。
“不知道。”柯奈利亚道,“没有人去考证,莫桑比克警方认为这些都是他的幻想。”
“是否有抓错的“女巫”被处死了也不知道?”
“莫桑比克国家警察说,那是些鳄鱼泛滥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