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路几乎看不见什么深海鱼类，只有一条发光的鮟鱇鱼因为看不清撞在玻璃墙上，司罕说它们没有发光器，是身体里寄生着发光菌群，用来吸引猎物和交流。
樊秋水的夜视能力极好，那条棕褐色的鮟鱇鱼和他在上面水族馆里看到的不太一样，“这条肉质松松垮垮的，像个破布袋，它腹部那些是什么？长了三个肉瘤子？”
“那是它的配偶。“司罕道。
“啊？“樊秋水惊了。
“这是一条雌雄融合的性寄生深海鮟鱇。雄性体长仅雌性的二十分之一，它会咬住雌性体表，溶解接触面，让双方组织血管融合，通过雌性血液获取营养，最终雄性会成为精巢附属体，两者终生共生。”
樊秋水难以理解那三个暗红色肉球居然是生命，“那这条雌鮟鱇是被三条雄性寄生了？”
“嗯，你在水族馆看到的是雌雄独立的浅海鮟鱇鱼，但在深海环境中，雄性自主寻偶成功率接近于零，几乎都会耗尽能量死亡，而性寄生后，雄性会退化所有非生殖器官，包括消化系统，脑，眼等，仅保留精巢，专注基因复制，雌性也获得了”终身精子库“，多条雄性寄生同一雌性，能增加遗传多样性，提升种群存续力。性寄生鮟鱇鱼类的物种灭绝率，比非寄生深海鱼低了37%。”
司罕的声音沉浸而遥远，从大白鲨馆出来后，他就格外沉默，此刻，微弱的光线里，樊秋水努力辨别着这个人的轮廓，司罕连眸子都是没有光的。
“适者共生。放弃自由，退化器官，个体牺牲是为了实现“超个体生存”的进化。这是极端环境下的智慧，“共生融合”的群体适应性碾压“个体自由”。或许放弃个体独立，才是生存的最优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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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车的速度远远赶不上类真空磁悬浮列车，这里没有卫星信号，没有人给顾问骞报信，水族馆里的狩猎游戏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他们一无所知，仿佛就这么在黑暗的深海中无止尽地驶下去了。
等隧道车终于停下来时，手台上的陀螺仪显示当前深度为海平面以下410米，这个位置就是目前LUCA隧道的尽头了，前方没有轨道了，施工处封闭，被拦起来了。
樊秋水道：“今天没在施工？”
顾问骞道：“已经停了一阵了，再往后建可能有地缘政治问题，涉及争议海域区了。”
司罕道：“一直往下建，穿过海槽底部会到火山活动区，热液喷口密集，有地震风险，LUCA应该也还在处理技术问题，也可能会选择绕开这片区域。”
樊秋水指着漆黑的玻璃墙外，“就为了看这些，这条隧道建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司罕却道：“在两千米深的海底放一颗玻璃珠，让人类能站在玻璃珠里安全地观赏，本身就是一种有趣了。”
“有钱没地烧的资本家，那这样是我们在观赏深海，还是深海在通过玻璃珠观赏我们？”
顾问骞忽而道：“如果说大白鲨馆是用来驯养大白鲨的，“玻璃珠”是大白鲨的玩具，那么这整条隧道如果是另一个玩具呢？隧道外的整片海域都是用来驯养什么的。”
“整个东海？”樊秋水一愣。
“如果不止呢？”顾问骞望着漆黑的玻璃墙外，“说明LUCA还藏着一种比大白鲨还宝贝的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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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在隧道尽头下了车，在漆黑中四处摸索。
樊秋水跨到施工处的侧墙往外看，刚好一小群发光鱼类经过，周围的悬浮物被照出了朦胧的光雾。但到了某个位置，鱼群腹部的荧光像被擦除般中断了，下方出现了干净无浑浊的黑暗平面，与上面的光雾形成分界，鱼群也突然转折分散了，少数往下游的，光晕也像被擦除了。他猛地往后一退，踩到实地心还怦怦跳。
司罕搭了他一把，“当心点，前面应该是块断层崖，那是光束被深渊吞噬的边界，鱼群运动轨迹也说明这里地形剧变。
周焦道：“这里的多波束声呐数据显示，断层崖垂直落差300米，误差±5米。”
樊秋水脸色一白，“那这海底电梯建下去，跟坐跳楼机有什么区别？”
司罕耸肩，“好主意，海底游乐园项目。”
樊秋水退回来时，脚踢到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一下蹦开，暗骂了一声，还好黑暗中没人看见他的糗样，手机光打过去，才发现是两只娃娃，女巫娃娃。
隧道的终点并没有窦卡珊，而是两只娃娃。樊秋水愤怒了，耍人也不是这么耍的。
黑色帽子，红色头发，紫色裙子，金色魔杖，婴儿大小，它们被绊倒在地上，静静地睁着眼，像在等候着谁。
顾问骞让他们退开些，独自去拿起那只娃娃，摆弄片刻后，不知摁到了什么，女巫娃娃开始说话，红日和冥古的声音合在一起，同声同气。
“又见面了，虽然是以这样的方式，毕竟我们现在自身难保。”
“好像每次见面，你们都自身难保。”顾问骞道。
女巫娃娃沉默片刻，道：“如你们所说，水族馆就像水族的伊甸园，在这里育种出来的水族幸福感更高。那进入伊甸园何尝不是如此？当第一代伊甸园人类诞生后，便不存在被剥夺自由的痛苦了，一代又一代繁育之后，人类会像水族适应水族箱那样适应伊甸园。”
司罕问：“是吗？他们不会好奇真实的世界吗？”
女巫娃娃道：“从未见过真实，何来渴望？新人类不知道没有经历过基因编辑的世界有什么好处，他们不愿回头。我们无法想象被编辑过的超人类，就像他们无法想象我们。”
“泛雌化。”司罕道，“当人类有了足够的安全感，就会出现生物上的“泛雌化”。实验人员给小老鼠提供最充足的食物和最适宜的生存条件，它们并没有拓展生存空间，反而离群索居，出现性冷淡现象，最终停止繁衍，群体灭亡。所以，人类真的会一直繁衍下去吗？一代又一代，适应伊甸园？”
女巫娃娃沉默片刻，突然快乐地笑起来，这次只有一个声音，另一个沉默着。
顾问骞问：“是冥古在笑吗？”
女巫娃娃没有出声，默认了，随即又两个一起笑起来，同声同气，像是逗顾问骞玩。
樊秋水小声道：“就是一个人都笑不出这么像吧，她俩私下是在模仿对方笑着玩吗？你是听出了刚刚单独笑的是出现在三昧市的那个女巫吗？”
不，顾问骞听到的笑声是“红日”的。准确地说，是他们最初在红日互助中心遇到的那个双胞胎之一。
顾问骞很早就开始怀疑，他们最初在红日互助中心遇到的就是冥古，扮演红日的冥古。而他在三昧市第一次见到的，才是真正的红日。在昧州市局的羁押室里，红日并没有对他说谎。
最早的叛逃女巫，是网民嘴里那个受过优质教育、资源丰富的富家千金，是Goat在花园里培育出来的精英成员。
女巫娃娃继续道：“你说的对呀，泛雌化，那人类不是更需要伊甸园吗？用永生取代繁衍，用共生取代独立。”
司罕沉默了一会，周围的发光鱼群多了起来，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闪烁微光，跃动如同火苗，“可人是关不住的，你们不是最明白这点吗？不自由，毋宁死。”
女巫娃娃不再说话。
樊秋水意识到这对双胞胎不是在提问，而是在试探，像故意借司罕的回答，跟自己左右手下棋。
女巫娃娃落下了最后一句话，“对不起，她太思念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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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突然震动了起来，樊秋水竭力稳住身体，“怎么了？地震了？还是又哪里坍塌了？”
话音未落，一道尖锐的爆鸣响彻海底，吼声如山呼海啸，穿云裂石，天崩地裂。
一瞬间，樊秋水怀疑自己的头炸开了。隧道里安静如常，那道爆鸣是发自大脑的。
这与在大白鲨馆体验过的程度是天壤之别，与这道爆鸣比起来，大白鲨馆的只能是呢喃细语。他捂住嘴，几乎要吐出来，却摸到了一手湿，他流鼻血了。
头痛得让他尖叫起来，可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五感只有视觉还起点作用，他感到周身光亮越来越多，发光的深海鱼群从四面八方聚集了过来，如夜空中点点繁星，无数双诡谲畸形的眼睛将这个大号的“玻璃珠”围住了。
那头大白鲨不是死了吗？现在是谁的愤怒，谁的委屈，谁的悲伤，让人如此无法承受......樊秋水明白了，那条大白鲨也是在传递谁的意志。
他看到周焦已经昏倒在地，甚至觉得昏过去也好，这种疼痛不是人能忍受的。
樊秋水想让顾问骞给他的后脖子也来一下，但他已经趴跪到地上无法起身了。右侧玻璃墙外的光越来越亮，亮得像幻觉，那里不是吞噬光线的深渊吗？像是海底升起了一轮太阳，不对吧，聚集再多的发光深海鱼也不该是这样的......
浑浑噩噩间，樊秋水在施工处的右侧隧道外，看到一只漂浮的巨大白色十字架。
一只远大出隧道直径的怪物，正从断层崖下缓缓升上来，说是怪物，又似乎有着人的外形，它通体雪白，泛着柔和明亮的蓝光，皮肤如白鲸般光滑，五官简单，像在头上开了几个黑洞，它双臂张开，鱼尾垂直，低头凝视着隧道，如海中神明降临。
意识模糊间，樊秋水看到隧道里的玻璃墙前，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他背对着自己，似乎没有受到爆鸣影响，通体雪白的怪物降落在他面前，朝男人伸出巨手，男人也举起手，隔着玻璃墙与它相贴，一巨大，一渺小，竟然和谐地对上了掌。
脑中尖锐的痛苦停下了，那种能把脑神经搅成一锅米线的爆鸣消失了，声音的源头像是被安抚了一般。
樊秋水被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了，那只白色怪物开始撞击玻璃，每一下都犹如地震，他才感受到这高压玻璃是多么脆弱，大白鲨馆被鱼群袭击也固若金汤的现象才是幻觉，这条恐怖的白色巨尾每抽击一下，他仿佛都能听到地球的心跳。
隆，隆，隆。
不消片刻，隧道玻璃墙上的裂缝如蛛网扩散，墙破了。
海水疯狂地涌了进来，樊秋水跑的念头都来不及起，就被冲蒙了，海水很快没过他的脖子，他憋着气死命抓住地上的轨道，却根本无法抵抗海水的冲击力，手臂被冲开了，人被卷走了，任海水将他像块烂肉一样冲向何处。
这条LUCA最深处的施工隧道，正在被海水灌满，失去意识前，樊秋水记住了恐怖的一幕，那只巨大的白色怪物，将刚刚与其合掌的白大褂男人吸出了隧道，一口吞入了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