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骞一愣：“问这个干嘛？”
“教学举例而已，别紧张，你只管说呗。”
另外两道视线也跟了过来，目光里带着探头探脑的好奇劲儿。
“拿你自己举例。”
“我经历太丰富可能没那种效果，那我换一个，顾警官还记得第一次挨枪子儿吧？”
樊秋水无语道：“你就不能选个寻常例子？就非得揭人伤疤。”
“记得。”顾问骞道。
“那你第一次挨枪子儿时，处在什么环境？”
“一望无际的海，破旧的大船，哀嚎的战友，看不见的大鱼，浓重的血腥，站得很远的次方戮。”
司罕指着墙上挂的那幅《舞蹈》画像，五个裸体女人正手拉手围成一圈跳舞，“你看这些手拉手的人，像不像一群战友。”
顾问骞看向那幅画，没说话。
“你看着这幅画时，是不是又想起了海，想起了次方戮？愈合的枪伤又有了刺痛感？”
“嗯。”
“这幅画中没有海的元素，也没有与次方戮或者Goat有关的元素，你为什么会想起他们？这幅画又没有攻击你，你为什么会感到愈合的伤疤在疼？”
“这不就是联想。”
“是啊，这就是联想，人人都在日常中体会着联想，但它是如何产生的呢？”
司罕在纸巾上画了两个有交集的菱形，代表两个神经细胞集群。
“假设在你挨枪子儿的记忆中，每种元素都有一个对应的神经元，储存了相关信息。那么现在就有“海水神经元”，“大船神经元”，“战友神经元”，“大鱼神经元”，“次方戮神经元”，这些神经元组成了“顾问骞第一次挨枪子儿的神经细胞集群”。”
“而此刻，在恩多酒店的这间套房里，你的大脑激活了“《舞蹈》神经元”，“司罕神经元”，“套房神经元”，以及我提到的“战友神经元”，它们组成了“顾问骞在酒店看这幅画的神经细胞集群”。”
司罕将这两个菱形相交的部分涂黑，给这个涂黑的交集标上“战友神经元”。
“当激活“顾问骞在酒店看这幅画的神经细胞集群”时，“战友神经元”被点亮了，于是通过它有交集的“顾问骞第一次挨枪子儿的神经细胞集群”也跟着被激活，这就产生了记忆的联想——从《舞蹈》到不相干的次方戮。”
“准确来说，这其实是一种记忆的混乱。如果这些细胞集群是像岛屿一样彼此分割，独立存在的，那记忆会像书的目录一样条理分明，互不干涉。但大脑中有交集的细胞集群太多了，激活一处，就能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延绵下去。“
“往后，当你在别处，哪怕身边没有一个我会问你舞者像不像战友，你再看到这幅画时，也会想起与它毫无干系的次方戮来。甚至不需要真的看到这幅画——大脑的神奇之处在于，当你只是想起这幅画，神经细胞集群就会被激活，次方戮就出现了。”
随着司罕的声音，顾问骞脑中如烟花般炸出许多画面来，记忆交叠，此起彼伏，不由自主，无法控制。
从汹涌的海浪滑到严苛的军营，从潜伏的大鱼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从陈栋梁的病房滑到三昧市的女巫节，从破旧的大船滑到一个面目不清的女人，从站得很远的次方戮，滑到此刻喋喋不休的司罕。
司罕又道：“那把顺序反过来呢？如果现在有只手，伸到你脑子里直接激活了它们，不需要任何别的刺激，你就会感知到次方戮了。”
“你的意思是，秋水的神经细胞集群，凭空被激活了？”
司罕又在纸巾的两个斜对角，分别画了一个女孩，和一只马桶，“假设，秋水原本有两个没有交集的神经细胞集群，一个是与女巫有关的细胞集群，另一个是与马桶有关的细胞集群，它们相隔很远，一个住南极，一个住北极，自然毫无联系，但现在——”
他用一条歪歪扭扭的线，将斜对角的两者连了起来，“通过某条不畏艰难、穿越全脑的神经突，将这两个细胞集群连上了，联想不就产生了？其实大部分精神疾病都与错误的神经连接有关。”
“这样一条凭空出现、突然离家旅行的神经突，可以是自然产生的，毕竟神经突总在漫无目的地游走，四处化缘，想发展新的关系网。但当然，这也可以是人为的。”
客厅一时无话。
“显然，女巫病感染者激活联想的程度，要深得多，那根凭空出现的神经突也许特别粗，突触也许特别大，建立了超强连接。当然，为了解释，我简化了神经传导过程，假设这些细胞集群都是兴奋性的，真实的神经通路复杂得多，还有突触抑制等过程。但总的来说，不是巫术，条件允许就能做到。”
顾问骞问：“女巫预告的郑子国那五个人，也是这样在感染者脑中存在的？”
司罕道：“我给不了肯定答案。柯奈莉亚曾对在陌生人脑中构建出一个“柯奈莉亚·玛雅神经细胞集群”感兴趣，后来放弃了，这是个一路往下全是神经元的问题。而郑子国，他在感染者脑中是明确的，说明“郑子国神经细胞集群“被构建成功了。”
“至于“女巫”，并不存在统一的女巫形象，每个人联想的“女巫”都不同，它更像是本就储存在感染者海马体中的所有“女巫神经细胞集群”，产生的一次大联动。这些都需要不可想象的精细操作。以目前的脑科学来说，在可行性上，说是巫术似乎也可以。”
顾问骞问：“那你觉得是什么做到了这些？”
“女巫寄生虫？”司罕看向沙发上的人，“秋水，你脑子里也许爬满了女巫寄生虫，它们正在辛勤工作，为你建立新的记忆，让你对马桶像对女巫一样虔诚。虽然这种刺激也可能是它们爬错了地方，脚不小心勾错了什么神经突导致的。它们说不定在用你的神经系统织毛衣呢。”
“靠，你别说了。”
“别怕，女巫寄生虫显然是红皇后高手，它都没引发你的免疫反应，不然你这会儿早烧成一锅粥，昏死过去了。你知道每年死于锥虫寄生的昏睡病患者有多少人吗？杀死患者的通常是自己的免疫细胞。”
樊秋水脸色惨白，眼都木了。
顾问骞道：“你吓唬他干嘛？三昧市这么多感染者，都没发生免疫反应。”
“顾警官好双标，只准你甩脸子吓唬我，不准我吓唬别人。”
“我吓唬得了你？只有你面不改色骗我的份。”
“顾警官又要翻旧账了？”
“翻得完吗？你劣迹斑斑，谁知道过去哪些不是旧账。”
“你这就是空口污蔑了。”
两人一来一回，顾问骞面色不虞，司罕则像在刻意讨骂，气氛热烈而拧巴。
樊秋水在这越发幼稚的对峙中缓和了愁苦，他小学都不这么吵架了，他悄悄问周焦，“这两人怎么回事？”
周焦捕捉到了一个词，学舌道：“翻旧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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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毫无信息价值地吵了两分钟后，同时陷入沉默。樊秋水咳了一声，把话题拉回女巫病上。
司罕哼笑一声，“说到底，意识真的没有一点神秘，不过是些乱窜的电流和化学物质的意外碰撞，所谓人格，也只是神经系统分泌的扰动。总有人觉得精神障碍是恶劣的生活环境所致，但本质上它就是大脑自己决定的，打开某些通路，人会变得抑郁，关闭某些通路，人会变得分裂，你并不想吃苹果，是大脑让你以为你想吃。“
“人体有75%的基因都参与了大脑的编码，只要在最初操纵了这些基因，就能像加工流水线产品，加工出我想要的人格。所谓自由意志完全站不住脚，缸中之脑是很实际的东西。顾警官，给我你的大脑，我能让你拥有一切，包括把你的战友还给你。”
顾问骞看了他一会儿，问：“真心话？”
“哪里不像真心话？”
“你的语气，跟你说你有刹车冲动控制障碍时一样。”
“......真不知道说你有趣还是无趣，你的耳朵快上保险去吧。”
“不是听出来的。是感觉，你并不相信这些。”
司罕沉默片刻，“顾警官没有做神棍的天赋，还是人民公仆适合你。话说回来，我比较好奇，为什么是马桶？女巫寄生虫把一个女巫形象连接到了怎样的细胞集群上，交集的是什么神经元？”
顾问骞能猜到点，“秋水，能说吗？理清这些对了解女巫病有帮助。”
“没什么不能说的，但我不确定跟这个有没有关系，我的继父死在马桶上，是我捅死的。”
倒三角眼看了过去，周焦的身体朝樊秋水倾斜了一点。
“你是因为这个去的少管所？”司罕了然。
“嗯，那时我和周焦一般大，也是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