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梦魇】 拿回自己的身体
穆戈2025-10-18 12:533,643

  樊秋水五岁随母亲嫁入继父家,新年的第一声炮竹响起时,母亲笑得很开心,她的脸上干干净净,再没有青一块紫一块,乌黑的眼珠像在燃烧,久违地注满了希望,“秋水,以后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不会再有酒瓶子落到你头上了。”

  那年樊秋水堆了三个雪人,两大一小,其中一个大的雪人脸上,贴了花花绿绿的树叶,额头,眼角,嘴角……继父问那是什么,樊秋水没回答,母亲气得将那只雪人的头掀翻了。

  樊秋水捡起那只滚到脚下的花花绿绿的头,抱在怀里,直到化了。

  继父待母亲很好,讲话温和,做事温和,职业温和,是个山水画师。他每晚睡前会给樊秋水讲故事,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叫《家中大蛇》。

  继父告诉他,所有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有一条看不见的大蛇,躲在每个孩子家里,夜里偷偷出没,钻进孩子的身体里,给这个家祈福,这是让母亲幸福的秘诀。

  樊秋水不觉得那像大蛇,而像红虫。

  母亲是因肺病去世的,葬礼办得比婚礼风光,遗像是继父亲手画的,所有人都说画得恰如其分,特别是那对眼珠子,比真人还似真人,继父为此开了一个亡妻画展,门票赚得比当画师多。

  那年樊秋水十岁,他再没去上过学,继父终日把他关在小阁楼里。小阁楼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只马桶,奇装异服进进出出,继父会把他扮成很多样子。心情好了,继父会教他画画,但不给他纸,让他画到自己身上,皮肤是布锦,身体是宣纸。樊秋水的绘画启蒙,是从自己的身体开始的,他画的第一样东西,是一对眼珠子。

  继父的表情看不分明是何评价,只是把脸贴了上去,稚嫩的心跳穿透了温暖的宣纸,“我以后的遗像,就你来画好不好?就画在这里,你的身体,就是我的遗像。”

  继父不在家时,所有房间都会上锁,只有书房不会,偶尔走得匆忙,阁楼也忘了锁,樊秋水就会偷溜进书房,他没有学上,书房就是他的老师。

  不应该去的。樊秋水是长大后才想通这点的。书房那么私密的地方,是一个人的精神实体,继父没有孩子,他说如果有,想到那孩子会继承自己的书房,就感到恐惧又兴奋。继父并非不知道,而是放任了他。

  樊秋水一度想劈开自己的脑袋,来不及了,他和继父的审美越来越像,山水画下笔都追求以形媚道,质有而趣灵,人物画则都偏好秀骨清像,曹衣出水,书法都钟情《灵飞经》和魏碑……他长成了和继父一样的精神土匪——这样一条“家中大蛇”,何来古代艺术的气韵?意在笔先。他继承了一种旷世虚伪啊。

  但那时太小了,任何生存希望都无比重大,他对待那虚伪,是迫切的飞鸟归林。

  十四岁之后,樊秋水的身体抽条了,越长越高,继父很少再把大蛇放出来,嫌他太老了。他终日呆在阁楼里,听着继父不知从哪拐来的孩子哭,那哭声陌生又熟悉。樊秋水很少哭,因为没用。他突然被那阵费劲而无用的嚎啕大哭浇醒了,孩子是有权利哭的,为什么太早让他长成了大人?

  那年过年,继父在小阁楼里装了一只电视机,只能看一两个频道,全是少儿频道。樊秋水反复看着同样的动画片,觉得继父失策了。他早已过了看童话的年纪,也已被剥夺了相信童话的处境,继父再想催眠他是个孩子,也收不回他继承到的书房了。

  继父总是赞扬动画片里那些甘愿牺牲自我的真善美主角,“纯洁和善良是她们的至高品质,她们不求回报,她们生来就会献出一切,她们是完美的。”

  樊秋水看不见她们。

  他注视的反而是破坏一切的女巫,她们挥起魔杖,高喊仇恨,报复因果,重建秩序,她们坏得力透纸背,酣畅淋漓地大行己道。是因为强大所以邪恶,美好的童话要创造一个阻挠者,于是把她们逼成女巫,却又不允许女巫存在,便只能让她们邪恶。

  可邪恶有什么不好?坦露欲望,坦露性格的不完美,身体的不完美,行为的不完美,无所顾忌,要天要地。完美只是一种旷世虚伪,被一群旷世虚伪者捏造出来自我高潮的粉本。女巫只是撕开了粉本,拿回了自己的身体。

  樊秋水在床底下浇水,用指甲扣出一块烂了的木地板,磨起了自己的魔杖。

  有时继父听到声音,进来质问,樊秋水说:“是老鼠,父亲,老鼠长大了。”

  继父要杀老鼠,他弄来了一堆杀虫剂和老鼠药,喷得满阁楼都是毒气,把樊秋水关在里面,门窗封禁。继父火眼金睛,最能看出樊秋水的忤逆,也最不能容忍这点。

  樊秋水很早就意识到,孩子对恋童的继父而言,是一片混沌的可殖民地。在未能洞察世事之前,被他强行灌入自己的精神,制定规则和宗教,被驯化认可他的一切。孩子们是一个个储存着他精神分身的奴隶罐子,他的自恋太旺盛了,要罐子们叮当作响,簇拥着他滚滚前进。而看穿了他的孩子,就是长得太老,该被灭杀的老鼠。

  继父将他和杀虫剂关在一起是个警告——听话点,做回孩子,不然就去陪你妈妈。

  可老鼠长太大了,杀不死了。

  继父再次把新的孩子带回家,按在卫生间把人弄哭时,樊秋水冲进去,把继父砸晕,把那孩子放跑了。

  樊秋水没有跑。

  他偶尔觉得存在两个自己,一个自己在阁楼里端坐着,另一个自己则在家里疯狂地跋涉,那是个探险者灵魂,他清楚每块木地板的凹痕,清楚梅雨季从哪块墙最先霉,清楚下水道的气味来源......他像条狗终日在家里嗅,又像只壁虎爬遍了每道墙,像书虱走过纸上的每个字。走过每个字,他能想象整个世界,同时对它一无所知。

  他习惯了阁楼的温度、气味、亮度,甚至细菌,他是个出色的阁楼学家,阁楼就是他的免疫系统,他害怕门外的气味会杀死他。多年来,除了继父和偶尔“光临”的孩子,他没接触过外面的人,那里对他是新大陆,不,他才是新大陆,孤独的新大陆,一旦开门,他会被殖民,会被殖民者带来的病毒和升维的捕猎手段灭绝。他会像陈雪见到新阳一样融化。

  阁楼里,一个自己死去着,那是身体,另一个自己在疯狂地跑,那是灵魂,属于女巫,她在老鼠的滚轮上,疯狂地跑。

  他预演过无数次这个画面,而今,双脚真的抵达门口,离自由一步之遥的地方,灵魂骤然坠落,樊秋水才肯承认,身体赢了——他的腿在抖,他跑不出去,他是个已经被养成的罐子了。那一刻他想嚎啕大哭,他拿不回自己的身体。

  樊秋水把那孩子推出门,说他不走,要守着这条家中大蛇,能救更多的孩子。

  那一刻,他有些害怕那孩子会伸手拉他,把他强行拖出去。可孩子头也不回地跑了,他又有点失望。他一直看着那孩子,看着空空的楼梯尽头,好像从没有谁来过这里。

  继父醒来后,对他一顿拳打脚踢,很是慌张,琢磨着搬家,怕那个逃跑的小孩去报警,以往自己总能在过程中制造出威胁孩子闭嘴的把柄,但这次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很危险,会逃跑的孩子最危险。

  几天过去,没有人找上门来。继父渐渐放下心来。

  樊秋水又搞砸了几次继父猥亵儿童的行为,他尝试过报警,警察来了一次,草草问了几句,就被继父打发了,反倒让他差点被打死。

  樊秋水十七岁生日那天,继父带了个中年男人回家,樊秋水记得这个人,是小区的门卫,有一次听到屋里的惨叫,来敲过门。他试图求救过,无果。

  继父把门卫送进了樊秋水的阁楼,锁上了门。“小水,家里不养闲人,闲的老鼠就更不行,你要吃饭,总得干活,老鼠可比你勤奋。”

  当门卫爬上他的床时,樊秋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逃不出去,为什么他救了这么多孩子,没有一个回来的,为什么他那么害怕出去后的世界。他并不是被关在阁楼里,而是一个由像继父这样的大人们所形成的联盟,这个联盟就是他的滚轮。

  门卫哀嚎着拍门,央求继父将他放出去,他的耳朵被樊秋水咬掉了。

  继父发了大怒,“你把我的客人赶跑了,我拿什么赚钱养你?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我给你找活干,给你饭吃,给你房住,知道感恩吗?小逼崽子搞清楚自己是靠谁活着的?再敢用这种眼神看我试试!把你的眼珠子也挖掉!”

  他突然笑了一下,“你们母子俩的眼睛可真像,都让人想摁灭里面燃烧的东西。”

  樊秋水被揍得意识不清时,属于女巫的灵魂苏醒过来,摸到了马桶后磨了两年的魔杖——一块尖头的木地板。

  继父的肺叶被捅穿了,血流进马桶里,怎么都冲不干净。

  樊秋水不知道自己在阁楼里呆了几天,死去的大蛇开始发臭、生蛆。他想着蛆把他们一起吃掉,也算功德圆满。但腐臭让他吐得一塌糊涂,还是冲出了阁楼,滚下了楼梯,修长的身体卡在阳台门边,他忽然笑起来,看,连阳光都不要他。

  那天,远远地路过了一个实习警察,挺年轻的,只是看到他站在阳台上发呆,便走向了他,问他需要帮助吗?

  樊秋水愣了会儿,机械地说他被关在家里,说他报过警,然后等着这个人也转身离开。

  实习警察面无表情地听他说了几句话后,什么证据都没要,什么流程都没走,把手机从防盗窗塞给他,“你再报一次警,我现在带你跑。”

  实习警察用榔头敲碎防盗窗的动静震天响,不锈钢极速地扭曲、崩裂,固若金汤的形象瞬间被挤压得不堪一击,节节败退。

  何其暴力,何其恐怖的力量,直接,果决,超越常规,不讲道理,大行己道……樊秋水见到了真的女巫,老鼠的滚轮被打碎了,不,从来不存在滚轮。

  樊秋水从阳台爬了出去,手脚并用,努力而狼狈,灵魂和身体在此时合二为一,他的求生欲原来如此旺盛,他不要死,他怎么会想死,他要活下来,他要去阳光下,阳光若是憎恶他,他便让阳光避无可避。

  他走出了怎么都走不出的房子,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办到的,恍惚间他好像听到那个年轻警察说:“自己推自己一下。”

  那个关头,樊秋水莫名想起了一个笑话,有个人想拽着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拎起来吊死。自己拎起自己,这怎么可能呢?

  樊秋水推了自己一把。

  

  

继续阅读:第三十四章 【梦魇】 精神上的不倒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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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预后档案·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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