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骞,海里有东西在上来,速度很快。”安琪突然道。
“莉莉丝吗?”姜河急道。
“不是,是死物,是......木头。”
“木头?什么意思?”
手台又响起来,小虎的声音都是抖的,“姜,姜队......活了!那艘高仿沉船!活了!”
在安琪传过来的卫星画面中,一望无际的东海海面下,隐隐升腾起一片阴影,越来越大,最后如浮岛般冲出了海面。
那是一艘破烂的巨轮,龙骨塌陷,船身更是腐迹斑斑,处处裂痕,附满藤壶,它从海下跃出时,溅起滔天巨浪,在天光中,如一头复苏的史前巨兽,发出浑厚的机响,现世于正在观看卫星画面的观众,让人联想到破落的文明。
小虎不可置信道:“卫星一直监控着这艘沉船,就在前不久,它突然自动组装,从海底浮起来了!”
与之前考古中心模拟出的三维遗迹图有了明显区别,仿佛有只看不见的大手将这艘破烂沉船点石成金了,塌陷的龙骨正在自动校正,船体的腐迹尽蜕,藤壶被修复的外壳剥落,新生的巨轮正朝着码头驶来。
姜河的头猝不及防地往后一磕,红色悍马一个急刹车,停在码头边,顾问骞冲下了车,那艘巨轮的行进速度极快,已经能在岸边看到它的身影了。
“它,它是不是在褪色?”姜河跟下车,眯起眼睛在逆光中眺望,沉船表面,刚被修复的腐烂木材似乎在融化,像素化过渡那般,渲染出了焕然一新的金属船体,在行进过程中,一艘绚丽辉煌的紫红色大船,如魔术般重现于海上,摄人心魄,背后是一轮拔高的红日。
“那是......”姜河的脸色变了,有些不太确定地看向身边人。
顾问骞早已如鹰隼般攫住那艘巨轮,目眦欲裂。姜河这才敢确信,这就是两年前的那艘大船,夺走了东子几人性命的大船,没有人比顾问骞更熟悉它了。
这艘大船居然敢这么大摇大摆地开到他们面前来!
“布防!”姜河对着手台喊。
可对面只传来小虎断断续续的声音,“有通信阻塞干扰......军方的潜艇失灵了......渔人码头的海防基地早就废弃了,我们无法......启动......”
红色悍马上的车载屏幕也明明灭灭,安琪居然也被干扰了,片刻后,信号直接断了!
姜河快把手台捏爆了,屈辱兜头淋下,他现在居然只能手无缚鸡之力地,眼睁睁看着Goat的大船招摇过市地驶来。
“它的目的地是......”姜河喃喃道。
顾问骞突然疾跑起来,那个方向,是最初发现不完整男尸的地方,甲板的第十三个石墩子旁,正站着司罕和一对双胞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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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罕眺望着那艘向码头驶来的巨轮,站在船舶甲板上的女人,是窦卡珊。
“灯笼海棠是为你们来的?”司罕问两个女孩。
“是来处决我们的,Goat不会让我们落在警方手上。”
司罕摇头,“不,是来接你们回去的,不然她不可能站在船上。”
灯笼海棠的出现像一个信号,无论她们逃去哪里,都会再次被狩猎,而Goat愿意不计前嫌,来招领一时迷失的小羔羊回家。
这场为处决叛徒所办的周年庆活动,女巫却反向狩猎了这么多Goat会员,成功逃出,多漂亮的翻身战,一贯如此,Goat惜才,更在乎能者。
双胞胎望着那艘巨轮,似乎并不意外。花园永远会向迷路的人敞开大门,如此傲慢。
巨轮将近,三人却平静地聊起了天。
“莉莉丝会主动去连接一些人的脑,在里面搜索你的信息。“
“她偶尔也会感受到所连之人的痛苦,她也会愤怒,会随手做点什么。她在渔人码头丢出的那些畸形胚胎,是花园里的失败品,她似乎在响应我们,就如她曾经给Mia看到了真相,帮助那只绿羽蜂飞了出去。”
司罕一顿,“帮助绿羽蜂飞了出去?“
一个女孩道:“每只基因编辑过的雄峰,身上都有定位系统,我后来找到它的尸体了,Liberdade放出的那只孱弱的雄峰,只飞出去几十米,就死在了自由里,根本没来得及交配。“
“那绿羽蜂是怎么灭亡的?“
另一个女孩道:“是莉莉丝,那是她第一年开始巡游,经过莫桑比克,于是那里大雾不散,她碰巧连上了那些被关在工厂里的女人的脑。”
旁边的女孩道:“那只雄峰虽然死了,但莉莉丝帮Liberdade的意志传出去了,像对付利立浦特蜂那样,她改变了绿羽蜂群对环境的认知,再不诞下雌蜂。那只“绿羽蜂”,终究还是飞出去了。”
另一个女孩道:“莉莉丝一直都有自己的意志。Goat发现无法掌控这个亲手创造的生命,于是给她造了一个又一个更大的牢笼,而你,是最大的那个。“
紫红色的巨轮已完全展现在三人面前,遮天蔽日,不可撼动,一座绚丽的,宛如天神降下的花园。
司罕早该发现了,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热衷于扮演对方的女孩,眼神不再一致,她们脱离了伪装。
右边的女孩往后退了几步,嘴里念念有词,如同新诗,“捍卫自由意志,保全人格独立,决不做群体意识的奴隶,这是自由意志与集体永生的决斗,这是红皇后理论与亚当基因的决斗,进化是场战争,战争向来残酷,正因为残酷,人类意志才永垂不朽。”
后退的女孩露出轻快的笑容,司罕从未在她们脸上看过这样的表情,像个普通的十五岁女孩,不再蒙昧如夏娃,不再神秘,不再思想远方。日光经过她,而非照耀她。
一阵激烈的风拂过他,如闪电,如洪流。
女孩猛地朝前奔跑,踩上第十三个石墩子,纵身一跃,蹬向海中,一只超乎想象的巨大白色生物跃出海面,张开巨口,将女孩咬断,吞入腹中,鲜血溅起,像一首圣歌。
风把她的意志吹进了司罕耳中。不自由,毋宁死。
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在宣告,她不会回去,她永不妥协,她的身体只属于她自己。
莉莉丝钻入染红的海面,悲鸣长吟不止,巨大的红色海浪将甲板上的两人完全浇湿。
左边的女孩看着一切,没有动,震愕也只维持了片刻,十五岁的脸上没有表情,二十五岁的手搭在腹部。
我的姐妹,我们在那巨大的阴影里重逢吧。
紫红色大船已行至岸边,放下一条长梯,左边的女孩走了上去,窦卡珊将她拉起。长梯没有收走,似乎还在等待什么。
船舶甲板上,两个女人低头与司罕对视,半响,窦卡珊道:“身为女人,似乎注定要比另一些人多走一段路,我们一出生就有不可撼动的大山阻碍在面前,必须先去搬开它,才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司罕犹豫片刻,对还活着的两个女人说:“再等一等呢,等那座山被移开......”
左边的女孩笑了,十五岁的脸上,蒙昧的夏娃不再,而是成熟的莉莉丝,“不,你们所有人都坐在那座山上。”
梯子收起,紫红色巨轮远行,两个女人站在船舶甲板上,海风将头发刮得狂乱,背影如两棵根系缠绕的树,长在绚丽的紫红色伊甸园里。
大船拖着长长的尾波,将倒映在海中的旭日碾碎,莉莉丝跟在船尾,白色身影忽隐忽现,红色的波纹还在晕开,那是女巫的鲜血,背离着,又滋养着紫红色的伊甸园,莉莉丝频频回望岸上的人,悲鸣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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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骞和姜河赶到甲板上时,正好看到这一幕。
姜河骇然,他无法理解,女巫叛逃了这么久,行了这么多叛徒之事,怎么Goat一招手,双胞胎中的一个立马就回去了?
司罕道:“她只是在这场叛逃中,彻底认可了Goat。”
“什么意思?”
司罕反问他,“女巫病结束后,各地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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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巫风潮几乎席卷了所有城市,”临时作战室里,王朵道,“不断有城市热衷于过节,拓展其他风潮,幽灵节,法老节,兽人节......女巫病来过,结束了,没有引起人类注意,多的是人想发这场灾难财,媒体上几乎找不到什么正经讨论,才没过多久,女巫病已经被遗忘了。为什么历史不断重演,人类却毫无进步,我们真是一个健忘的族群,尤其对痛苦。”
“而她却要为这样的族群贡献子宫,贡献一生。她只是彻底明白了,Goat的存在,就是为了懒惰的大部分人类,只有少部分人竭尽全力、不择手段地计划各种通向未来的方案,才能将人类火种传下去。”
张久不理解:“那她都看不上这样懒惰的人类,还要牺牲自己去传递火种?”
王朵耸肩,“谁让她们也是人呢,人类这个群体,是我们共有的故乡,我们对故乡,不总是如此吗?新人类也是会回头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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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河听完司罕的解释,沉默片刻,问的第一个问题是,“跳下去是哪个?”
“什么?”
“这对双胞胎,跳入鱼腹的是哪个?回去Goat的又是哪个?”
司罕回头看他,“你想知道这干什么呢?”
姜河一愣,“什么干什么,为了抓捕锁定啊,我总得知道重返Goat的是红日还是冥古吧。”
“是吗?基因几乎完全一致的双胞胎,思想却割裂了,一个为了自由意志葬身鱼腹,一个为了人类命运献出子宫。你问这个问题,难道不是为了研究,是精英式养育的实验室环境,还是最匮乏的底层环境,更能塑造出愿意为人类繁衍的女人,然后去量产她们吗?”
姜河一噎,觉得司罕的状态不太正常,“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没有,让你这么问的人也没有吗?毕竟,人类繁衍一直是生物学界、社会学界、心理学界等数不清的界的重大问题。”
姜河沉默片刻,又问了一次,“所以跳下去的是哪个?”
“我不知道。”
姜河知道问不出答案了。
当时的他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在之后会被无数人反复问起,仲铭报道了双生子事件的结果,人们无比好奇,活着的是红日还是冥古。
所有人都跑去问司罕,认定只有他知道,毕竟他是最后接触这两个女孩的人。
是到那时,姜河才理解了司罕此刻为何如此尖锐,他甚至觉得,司罕没有告诉他答案,是在保护他。
他也开始相信司罕真的不知道。有时候人们的好奇,只是为了更好地迫害。司罕不会让社会又多出一种娱乐性的参照,去养成什么样更听话可控的孩子。这世上的教育模板已经太多了,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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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悍马突然驶上了甲板,在木板与轮胎轰隆隆的较劲声中,顾问骞跳上了车。
等姜河意识到顾问骞想做什么时,司罕早已冲过去了,久无作为,在岸边静止如石像的人,如同复苏了般,追着顾问骞,堪堪把自己塞上了副驾驶。车门是开出去十几米远后,车自己关上的。
顾问骞要追那艘紫红色大船!
紫红色大船行进的方向是东南,而甲板一路朝南而建,红色悍马沿着码头疾驰,笨重的车身宛如在甲板上走钢丝,却越开越快。
姜河的心跳到了嗓子口,车快追到甲板尽头了,却依然没有刹车的迹象。
他暗骂自己,明知道那是顾问骞的梦魇,怎么会放松警惕了?怎么能真当顾问骞是个铁人,伤成什么样都能意志坚定地做出理智判断?查了两年毫无踪迹的船终于现身,怎么可能甘心放跑它?
顾问骞也只是个人啊,是一场灾难经年不息的伤患啊。
让他羞愧的是,更早意识到这点,并行动的人,居然是司罕,是那个他认为会把顾队拖下深渊的人。
大船行进的速度和轨迹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在嘲讽身后不自量力的陆地机械,初升的红日已转为烈阳,紫红色大船在扭曲的光线下,隐隐要消失于海平线,而甲板已无路可走,红色悍马犹如暴怒的困兽,姜河眼看那车是要飞出甲板,冲进海里了。
“没路了,你追不上的,停车。”司罕紧贴椅背,故作镇定道。
车开得更快了。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几个月前追逐徐奔的时候,无论司罕怎么喊,驾驶座上的人都置若罔闻,包括之后在红日地下广场开的那两枪。没有人能停下顾问骞,除了——
司罕去戳车载屏幕,“安琪,让他停下。”
蓝绿色的小女巫亮起,却没有出声,很奇怪,按平时安琪早该发出警告了,今天却似乎听之任之。
“安琪!”
小女巫变回了朴素的双螺旋结构,“我做不到。”
司罕一愣,车载屏幕熄灭了,无论怎么喊都不再亮起。
眼前已经没路了,红色悍马仍没有减速的意思,司罕只能硬着头皮去抢方向盘,“停车!顾问骞,你清醒一点!我让你停车!”
远远地,姜河听见一道尖锐的刹车声,只见红色悍马的车头悬在甲板外,但好歹是停住了,嗓子眼的心终于落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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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的两人许久没说话,刚经历完一场生死劫难,司罕脸色煞白,喘着气,指骨青筋尽显。
“你安全带为什么不系?”顾问骞问。
司罕不答,反问,“别人坐在你车上时,你也这么开吗?”
顾问骞沉默片刻,问:“你说你不会开车,跟你的恐水症有关吗?”
司罕沉默片刻,答:“如果我开车,或许我会变得疯狂,或许不好的东西会出现。”
“不好的东西是什么?”
司罕不说话了。
车身突然又往前推进几分,小半个车身都快移出甲板了,堪堪要掉下海去,“不好的东西是什么?”
司罕连忙往后仰,“你疯了?拿你自己的命威胁我?”
他现在确信了,抢方向盘时发现的事,顾问骞脸上没有疯狂,没有愤怒,没有失去理智,反而无比冷静。他被骗上车了。顾问骞的目标不是那艘大船,而是他。
“哦,我的命能威胁你?真荣幸,这和你在下面做的有什么区别?”
“我当时不是在威胁你,我是真的......”
“真的什么?真的想让我亲手杀了你?”
司罕下意识又想逃离这个空间,但车门打开脚下就是海,半个车身又会晃起来,他这是被顾问骞困在车里了。
“不好的东西是什么?”
司罕的嘴抿成一条线,又出现了,那样固执的,完全不聪明的,臊眉耷眼的表情,顾问骞看了他好一会儿,换了问题,“为什么莉莉丝吞下你,却不伤害你?”
司罕沉默了许久,“你看过水族馆里的非洲十间吧,它们会把幼崽含在嘴里,为了保护幼崽,不少水族都会如此。”
“莉莉丝把你当幼崽?”
司罕摇头,“反了,她其实是在类似“反哺”,她把我当母亲。”
顾问骞并不非常意外,“在大白鲨馆里,鱼群摆出的那个“母”字,指的是你?是莉莉丝在利用鱼群找你,一直找不到你,就撒泼?”
“撒泼?不要这么说她。她认为是我创造的她。”
“她认为?实际上不是吗?”
司罕摇头,“我根本不知道这样一只大脑真的会存在,我只是做了设想而已,达尔文鹿脑的数据十一年前就已经被毁掉了,我第一次见到莉莉丝时也很惊讶,以及,抗拒。我很抗拒她的存在。”
“你是说,Goat背着你偷偷实践了你的设想,把莉莉丝创造出来,可她却只认你为母亲?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猜测呢?”
司罕神色恹恹,“如果制造莉莉丝大脑的原始神经干细胞,也源自于十一年前,我实验室里的那些人脑类器官的话。那些发育不全的小东西,是由我的多能干细胞诱导培育出来的。”
顾问骞一愣,“那她......”
“她可能继承了我的部分细胞和基因,或者,她可能就是我的一部分,我也是她的一部分。”
车里安静了片刻。
“那是谁让你得的恐水症?这个人知道你下海就是为了去送死,是在阻止你?同时也避免你遇到莉莉丝?”
司罕不言语,维持着砗磲一般牢固的表情,只要他不愿意,谁都无法撬开他。
顾问骞又换了问题,“你跟郝建国说过什么?”
司罕一顿。
“你第一次在三昧市见到他,就对他异常友善,一直肯定他,鼓励他......郝建国不是个视死如归的人,他这次会跟来申城也出乎意料。”
“所以呢,你觉得是我诱导了他?我诱导他什么?哄骗他大义凛然,替你去死吗?”
“那你有吗?”
车内的气氛急转直下。
司罕笑了,“你觉得有就有呗,很合理啊,对我来说,你的命比他的重要得多,你这么不要命的人,我当然得帮你找个替死鬼。”
顾问骞蹙眉,“你好好说话。”
“我怎么说你都不会信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顾问骞看着他快把指甲抠烂了,伸手捏住了他的左腕,“左手的脱臼伤还在痛吗?”
司罕僵住了,猛地往回抽手,但没能抽走,“我没有脱臼。”
“还在练枪吗?”
司罕脸色剧变,“练什么枪,我根本不会用枪。”
顾问骞无言,盯着那只易碎的手腕,手劲变大了。
司罕痛得皱眉,骨头像要被捏碎了,他不再抽手,只是忍耐着,平静地问:“顾问骞,我说我不会用枪,你信吗?”
顾问骞抬头,发现眼前这个天塌了也能烙成饼吃的人,眼底万念俱灰,终于在这个问题里崩溃了。
“你往前开吧,把我连车一起沉下海,我早就给了你机会杀我,是你优柔寡断。现在立马动手,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
顾问骞松开了手,易碎的腕上留下了紫红色的指印。车又启动了,危险的车身倒退回了甲板,安安稳稳的。
司罕深吸口气,隐忍的平静无声坍塌,“我真的不会用枪。”
顾问骞从后座下方拿出一双半旧的滩头靴,放到司罕遍体鳞伤的赤足边。
“我知道。我看到了,你那十连发,打得真的很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