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河几乎不敢认爬下潜艇钢梯的血人。去接引人员的小型交通艇靠岸后，他想给顾问骞简单包扎一下，那人却像没看到他似的，拖着那副破烂身体就往渔人码头的方向跑。
欧襄狄身后跟着一群面色严肃的人，是上面派来监察的，他看着顾问骞跟阵腥风似的擦身而过，破口大骂，“你不好好治伤跑哪去？打算器官流一地做街头艺术啊？”
街头艺术家顾问骞头也不回，姜河只得硬着头皮跟上。
还没跑出几步，就见一辆显眼的红色悍马直冲而来，车上无人，那车自动驾驶开得气壮山河，把部署在附近的武警都吓得戒备起来。
车漂移到顾问骞面前，差几厘米就能扫到人，驾驶座的门弹开，顾问骞一跃而上，姜河堪堪扒住了副驾驶，安全带还没来得及系，车又跟脱缰野马似的飞驰出去了。
这下不明情况的武警，以为刑警大队队长被挟持了，车一路都在接受子弹洗礼，姜河两眼一翻要昏厥，只得摇下窗大喊，“别浪费子弹了！自己人！我没事！都原地待命！”
这辆红色悍马是军用装甲车改的，子弹打上去根本不痛不痒。
没听到的武警要开车去拦，但他们的车却像咖啡杯似的，自动朝反方向打转，最后全都屁股朝向那辆“入侵”的红色悍马，直接熄火了。
“见鬼了！”一名武警惊骇道。
姜河重重磕在椅背上，大气不敢出，今天的红色悍马不对劲，好像撕开了什么伪装。
“咳，顾队，你这么急去哪？上面来人了，你就这么当着那些监察员的面跑了，怕是更要被误会了，邓苦几人的微型监控里，你的一些行为本就让他们颇有微词，欧局是来问你话的。”
顾问骞没回答，正忙着用“扳指”联系谁，迟迟不接通，似乎让他很焦虑。
姜河焦头烂额，“你跟我交个底，到底是怎么回事？LUCA终点的施工隧道是怎么损坏的？利立浦特蜂解决了，现在上面最忧心的就是这只来路不明的怪物。我问过周焦，他说安琪说施工隧道根本没坏，问樊秋水，又说施工隧道是被莉莉丝打破的......所以那只怪物为什么出现在断层崖？”
“莉莉丝应该是被关在那的。”顾问骞终于分出点注意给他了。
“关？LUCA的构造图没有显示断层崖下还造了“怪物监狱”，它不是自由的吗？”
“是心理上的关。”
姜河表情古怪，谈论一只怪物的心理，多奇怪，他思索了下，“如果那些不完整男尸都是它所为，它最近行迹过多，是有可能被Goat关起来防止被警方发现。但它都被关了多久了，为什么早不闹晚不闹，偏偏你们下去才开始暴动？而且它毁掉施工隧道做什么？它又不是被关在隧道里。”
顾问骞道：“不是她主动毁掉的，断层崖那里的施工隧道，算是从内打破的。”
姜河一愣，“从内打破的？谁打破的？什么叫算是？”
顾问骞没说话，因为“扳指”接通了，听到对面的声音，姜河鬼迷心窍般灵光一闪，找到了问题源头，“司罕，那只怪物是你放出去的？”
“哟，姜警官，你也在啊。”
没有否认。姜河顿时如坠冰窖。“你知道你做了什么？你放跑了一只会吃人的怪物？近陆地带多的是下海的人和渔船！”
“那建议你快点在沿岸竖起警告牌，说季节到了，鲨鱼成群，来捕猎了。”
对面轻佻的声音，姜河得都能想象出那副死表情，要不是隔着手台，他真想揪住司罕的衣领。
像抽掉了谎言大厦的一块基石，真相摧枯拉朽地倒塌而来，姜河突然意识到了，为什么预后小队四个人都下去了施工隧道，给出的答案却大相径庭。为什么顾问骞上岸后一刻不停，伤成这样也急着去找人——他怕自己会被那些监察员扣下询问。
顾问骞大抵是知道真相的，但不打算让其他人知道，他甚至让安琪欺瞒了周焦和樊秋水，为了保护司罕。
姜河咬牙切齿，从第一次见到司罕，他就知道这是个祸害，这样的感受他对秦墨悲也有过，都是会让顾队失去理性，铤而走险，将其拉下深渊的人。
“莉莉丝必须现世，才能披露Goat的基因实验，姜警官应该明白，我放出的不仅是一个怪物。”
“你就盼着它吃人闹出新闻是吧？为此造成了无辜牺牲也在所不惜？”
“嗯，在所不惜。”
姜河还要发作，被顾问骞按住了，“你先冷静点，想清楚再说话，别忘了，是莉莉丝解决了利立浦特蜂的问题，也是她救了那么多游客。莉莉丝不是第一次被放出来了，不完整男尸和陈栋梁姐姐都是她所为，司罕放不放，她都会卷土重来，现在的重点是找到她。姜河，东子几人落海后是怎么遇难的？他们不只有一头怪物。”
姜河冷静了下来，沉默片刻道：“可这么大的海域，这只怪物再大，找它也是海底捞针。”
司罕道：“不会，你很快就能找到她。”
红色悍马上的两人皆是一愣。
“文物局考古中心之前打捞的那艘高仿沉船，是莉莉丝在东海的家。”
姜河是震惊了一会儿的，“你怎么知道？”
司罕道：“那艘沉船上的香料，我在莉莉丝身上闻到过，她喜欢香料。”
短短一句话，姜河不知该从哪吐槽起，闻到过？你怎么闻到的？亲密接触？还有更莫名其妙的，“怪物喜欢香料？”
“不只是香料，那艘高仿沉船的水下寺庙里有什么？世界各地人类文明的精粹文物，这些东西是给谁看的？你们要抓的，是一只拥有人类审美的怪物。那些死在船里的不完整尸骨，是入侵她家的偷盗者。”
姜河一时说不出话。
顾问骞问：“Goat造出那艘沉船，是在培养莉莉丝的审美？他们把她当智慧生命在养育？”
“不是培养，是顺应，莉莉丝本就是高度智慧生命。”
顾问骞沉思片刻道：“整个LUCA，或许和那艘沉船一样。LUCA未必是给人观赏鱼的，而是给鱼观赏人的。LUCA可能就是莉莉丝的玩具，Goat花天价，给她造了一个海下模型花园。”
姜河不说话，想问你们都疯了吗？手台那头的人仿佛能猜到他的想法，“姜警官，还把她当怪物呢，莉莉丝才是Goat最有价值的女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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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说，你第一次看到她时，觉得她像什么？”临时作战室里，杜棋问从盲山群岛赶来的樊秋水。
樊秋水回忆着施工隧道里如梦似幻的画面，“它很光滑，规则，很完整，像个生活在海中形貌奇特的巨人，但是它明明那么规则，在我印象中，却像个巨大的恶性畸胎瘤的结合体。陈栋梁那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物画，其实和莉莉丝的外形没有半点关系，可我就是觉得像，陈栋梁画出了那只怪物的......灵魂？”
“恶性畸胎瘤的结合体？”杜棋蹙眉思索，“如果它全是由胚胎细胞构成的，来自人类的干细胞，多能性，能让它们转化为任何一种组织......或许，莉莉丝原本就是朝着新人类的方向培育的。”
U盘里莉莉丝的资料少得可怜，大部分是古老残卷，还没破译，杜棋只能发挥想象。
“身体是大脑建构的幻象。”他脑中反复出现十一年前司罕说过的话。
先有大脑，然后根据大脑构建身体......杜棋当年初见达尔文鹿脑时就想过，环境对身体的刺激，是神经系统演化的根本，生物的体型和感知觉器官，与神经系统的发展，是相互影响彼此掣肘的。所以与达尔文鹿脑匹配的身体，是可以想象的，是可以计算的。
莉莉丝，就是达尔文鹿脑构建的身体。
曾经在学院里引发过的关于《不可能存在的大脑》的议论实现了，这样的一只大脑，真的需要无比巨大的身体才能运作。
但他要如何解释，这样一头拥有着与人脑相似结构和人类审美的生命，是鱼还是人？莉莉丝也许是人类的另一种进化方向，大众能接受这个事实吗？我们的大脑结构给予了这样的进化空间。
那些“鹿脑寄生虫”，就是Goat的蚍蜉撼树吧，希望借由这种工具，让人脑向达尔文鹿脑靠近。
张久蹙眉道：“怎么就和人类一样呢？这只怪物它不自然啊。”
王朵道：“人类也不是天然的，人类本身就是转基因的产物。”
众人看向这个姑娘。
“深海里永远有一只怪物，她四处飘荡，遍寻不得能让她结合与繁衍的存在，她只是永恒孤独地飘零着，这样的存在对人类有什么影响呢？她的存在，于她本身就已是无间地狱。”
“可她吃人啊。”临时作战室里有人道。
“人就是会吃人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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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悍马中，姜河问：“可你怎么确定它会回到那艘沉船里？”
“人类最普遍的审美是什么？”司罕的语气听起来格外悠远，“是乡愁，无论去多远玩，她总会回家的。”
姜河拳心一紧，又悟了，那艘沉船的材料远没有分析完全，提取上来的几小片船体材料让研究人员犯了难，称那些不是单纯的木头，有类似金属反应，可能含有分子级的活性纳米材料。
明天，针对那条高仿沉船，文物局考古中心会开设一场水下直播，已经有上千万的观众预约了。
“你是故意的，你要莉莉丝在直播中被所有人看到......你早就知道那艘高仿沉船是它的巢穴，从建议文物局把打捞起来的部分沉回去，你就在布局了？”
而姜河也间接成了推波助澜的一环！
将出水器物沉回去后，警方一直监视着这艘高仿沉船，有部分人怀疑这可能涉及他国的间谍行为，所以特别开放了一台卫星专门为它运作。
“只是猜测，我又不是神，哪里什么都能知道。”
司罕道：“你们定位她可要快点，海这么大，万一哪天她突破了生殖隔离，繁衍出什么，扰乱基因池，你知道有些海生物拥有两套生殖器官，可以自性繁衍吧，她说不定也会有。”
姜河恨得要死，知道你还把这怪物胡乱放出来！
顾问骞道：“他吓你的，莉莉丝都在海里多久了，能繁衍早繁衍了，多这么几天没有意义。”
“唉，顾警官，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从地质年代看，进化总是在一瞬间发生的，曾经过长的进化史，放到科技革命过速的现在，几天，就能是历史的一瞬间了。”
姜河忍不住问：“Goat到底想干什么？”
“有学术认为，生殖隔离可能源自基因寄生虫的跃进，在进化中把物种区分开了，如果莉莉丝可以模糊物种的区别，散播基因寄生虫，扰乱生物基因位置呢？”
司罕在班门大学的那场讲座，姜河翻来覆去看过四五遍，他试着解读这段话，“干预基因进化路径？传播基因寄生虫，是为了再一次回到基因乱流的时代......他们想控制演化，创造新物种？”
司罕淡淡道：“姜警官，你知道人类的潜意识里，都有一种什么样的共同愿望吗？”
“什么愿望？”
“融合，回到更大的集体中去。”
车载屏幕中，安琪默默地捏出了百来个不同颜色的小泥人，而后忽然将它们挤作一堆，拍烂，融合，再用这堆泥重新捏出了两个崭新的，巨大的，彩虹泥人。
姜河看得一阵恶寒，沉默片刻，联系了小虎，让他去和相关部门调卫星的监控，盯住那艘高仿沉船。
“对了，善意提醒，你们最好不要想用什么方式杀死她，莉莉丝的身体里可能藏着病毒，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海洋本就是病毒和细菌的温床。”
姜河沉着脸，“这个我知道。”
柯奈莉亚翻译出的U盘资料里，提到了相关部分，莉莉丝庞大的躯体内有数十种古老病毒，处于非解冻状态，一旦外界刺激影响了它的体温，那些古老病毒可能会解冻，谁也不知道流入海中会发生怎样的增殖，进入食物链对人体有何种影响。
Goat这是早有准备，让这只怪物即使现世了，却谁也动不了它，这像是对无能警方的又一场嘲讽。
部署悄无声息地展开了，手台里，欧襄狄发来言简意赅的一个“停”字，明日文物局的水下直播正在紧急取消。
手台突然响了，刚和相关部门调动卫星监控的小虎焦急道：“姜队，卫星疑似定位到了莉莉丝，但它不在深海......”
“那在哪？”
“码头，它在朝渔人码头快速游来！”
红色悍马骤然提速了，顾问骞把油门踩到了底，明明见过了那样的场面，他怎么还是疏忽大意，被骗到了。莉莉丝的乡愁根本不是那艘沉船，而是司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