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远之后,樊秋水才道,“你下次先说一声,好歹让我憋足气。”
窦卡珊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本来以为被这么折腾一通,这个男人要开骂了。
樊秋水解了她缠在手臂上的布料,果然已经殷红一片,池子里都是粪便和细菌,他想帮她重新处理,却被她拿枪顶着,挟持上路了。
路上,樊秋水劝道:“不是,你这么大把枪,这么显眼,其他人不攻击你攻击谁啊,特立独行的,有超出常人自保能力的,就是女巫啊,而且你还没有章鱼玩具。”
“你不是有吗?要说惹眼,你的红发才更惹眼。”
“......你果然是要抢我的章鱼玩具。”
“我对男人的任何玩具都没兴趣。你躺尸了这么久,搞不清楚状况,你知道馆里现在Goat玩家和游客的比例吗?真正要防的是披着羊皮的狼。”
“所以你的手臂是被前同事打伤的?”
“我没有前同事,我只为双胞胎服务。”
“你在Goat做家政吗?”
窦卡珊瞥他一眼,“人在疼痛时耐受性会降低,你再喋喋不休,我的枪容易走火。”
樊秋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走火我也得搞清楚,欠你的房费,你到底打算让我用什么抵,死了也不能做只欠债鬼。”
“欠不了,会让你清白走的。”
窦卡珊不太好套话,樊秋水换了问题,“极地馆那三人是怎么找过来的?认识你?”
“Goat会员之间不会互通身份。”窦卡珊拿出一支青灰色迷你手电筒,照向一旁的独立电鳗水族箱,一行荧光字浮现在玻璃上。
“这不是我们现在的位置吗?”樊秋水惊了,顿时面如死灰,窦卡珊在被实时追踪,报告给Goat玩家?他这是和炸药包绑定了。
路上他们确实受到不少游客瞩目,但见到那把霰弹枪后,都不甘心地退避了,樊秋水把章鱼玩具举过头顶,窦卡珊说他像在举白旗。
“你不要命,我要命,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是要去找你那两个小主子吧?你可真爱你的主子。”
“别再丢你那破牌了。”
“......”樊秋水收回了偷偷丢牌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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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是突发的,樊秋水听到那头皮发麻的滋滋声时,窦卡珊已经猛地将他甩离。
他原本倚靠着的电鳗水族箱被腐蚀掉了一大块,速度惊人,水冲了出来,独立水族箱很快见底,单独养殖的电鳗应激地放电,身体暴露在空气中后电阻变大,竟活生生把自己电死了。
靠,这得是什么浓度的氢氟酸,虽然独立水族箱的玻璃要薄得多,但这一下也足够骇人了。
“果然是你,一开始看到你的背影还不敢认呢。”那个衣冠楚楚的制药厂男人慢慢走近。“怎么不告诉我呢,你知道我是个念旧情的人,可你怎么变成女巫了?”
窦卡珊警惕地举着霰弹枪,保持着距离,男人打量了一下樊秋水,又道:“十二年过去,你也赶时髦玩起姐弟恋了?”
“你脑子里能有点别的吗?”窦卡珊冷淡道,“女人不在你视野中时,不是死了,就是在出轨。”
男人笑了起来,仿佛极大满足,“什么嘛,对我记得很牢嘛,当年逃婚的不是你嘛。”
窦卡珊拽起樊秋水就跑,脚边源源不断像逗弄般擦过高速炮弹酸,嗞地一声又一声,她手臂上的布条又全红了。
“怎么又逃呢,窦女士真的很喜欢跟我玩这种情趣。”男人追了上来。
樊秋水跑得呲牙裂嘴还不忘吐槽,“鬼故事,夫妻失散多年在犯罪组织中意外相认。”
“不是夫妻,没结成婚。”
“那跑什么呢?你有枪为什么不打?”
窦卡珊不吭声,樊秋水突然明白了,“靠,没子弹了啊?合着你就是拿它唬人呢?”
“逃跑还聊天,这么不专心,身体上容易开花哦。”一道氢氟酸精准落在两人中间,樊秋水小心地脱了被溅到的鞋就往后扔,正中男人肩膀。男人脸色巨臭,仿佛沾了多脏的东西,戴着手套的手拼命拍打肩膀。
“准头有待提高,那鞋子你瞄准的是脸吧。”窦卡珊评价了一句。
两人往两边跑了,这里是亚马逊流域馆,他们像两条钻入迷宫般水草的粉海豚。
男人显然比他们熟悉这个场馆,追进来后,拍下了一道舱门,LUCA水族馆的所有馆区都由一道道舱门隔开,舱门升起来时,LUCA是隧道,舱门降下来时,LUCA就是方舟。
此刻他们就被困在其中一个舱里,亚马逊流域舱。樊秋水躲在一只独立水族箱后,里面是另一条电鳗,水族馆的电鳗没有群居生活,怕发生冲突,都单独饲养,于是馆内竖起了一只只展柜般的独立水族箱。
“出来吧,卡珊,我找了你很久,原来你藏到了Goat,我们还是有缘分不是吗?兜兜转转竟在这遇到了,我一直很想你。”
“嗞”一声,又一块玻璃被腐蚀,电鳗流了一地,寂静放大了空气中的滋滋发电声,配合男人温柔的劝解,对藏着的人形成了红白脸威胁。
男人吹着口哨,与他们玩瓮中捉鳖的游戏,一只只地把舱里的独立水族箱都打碎,他技术变好了,可以只给玻璃腐蚀出一个刚好的洞,保证水能流光,而电鳗不会被冲出箱子,它会把自己电死在赖以生存的水族箱里。
“一只,两只,三只......还剩三只水族箱了,卡珊藏在哪呢?”
脚步声渐近,樊秋水额上发汗,拽紧了独立水族箱旁厚重的造景花盆。
男人走向了另一边,发出一记满足的笑声。樊秋水心头一紧,探出头,只见男人躲过了窦卡珊拿霰弹枪当棍子的一击,白手套利落地揪住长发,将要跑的窦卡珊拽回来,“我可真是太想你了,我就不问你是怎么加入Goat的了,今天看到女巫是你,我一点都不意外呢,你怎么到哪里都要做叛徒?婚姻里是,组织里也是。”
氢氟酸枪在她脸上划,“我知道你怕疼,没事,很快的,我只要给Goat取回你的一根骨头就行了,我要......颈骨吧。”
窦卡珊猛然往前冲,头发被硬生生扯掉了一大簇,反作用力,她弹射出去,狠狠摔在一大滩水里,皮肉绽开了,整条手臂都是红的,半天爬不起来。
“倒是让我意外,我记得你以前很注重保养头发的,你就是个大小姐啊。真难看呢,十二年前你可想过自己如今这副样子,所以为什么要逃呢?让我的婚礼成了个笑话,你居然敢一走了之,一小时二十三分钟,我撑到把所有宾客体面地送离,这个数字我会记一辈子呢。”
男人任她爬了一段,窦卡珊身上掉出了一支青灰色的迷你手电筒。
男人一顿,瞳孔骤缩,凝成两个针尖般的黑点,面色变得扭曲而阴冷,“你为什么也拿到了青的级别?我从黄到青花了十几年,你才进去多久?凭什么跟我平起平坐?你不过是个被送来卖女求荣的贱货!”
男人发起癫来,走上前一脚踩住她受伤的手臂,掌控局势者一朝情绪失控,樊秋水觉得有机会,他谨慎地从背后盯着那把骇人的氢氟酸枪,一咬牙,抱起造景花盆猛冲上前,却听到男人惨叫一声,栽倒在地,人开始抽搐。
嗯?他不是还没砸吗?
男人身上正缠着一条近两米长的电鳗,是窦卡珊刚刚徒手将它甩上去的。她迅速爬起身,将氢氟酸枪踢开,而后用霰弹枪将地上的电鳗都拱到男人身边,它们发出临死前的一击,绞缠着男人,周身聚起高压电,连同自身一起攻击,满地的水,电流传导顺利,男人被电得抽搐,恨意滔天地瞪着窦卡珊,没一会儿就翻出白眼失禁了。
“你搞错了,我不怕疼,我最能忍痛了。”窦卡珊居高临下地看着男人。“用过去的眼光看现在的我,男人总是这么天真,你太陈旧了。”
樊秋水一阵心惊,看明白了,窦卡珊先前摔到被打碎的水族箱区域,一直泡在满地的水里,被地上电鳗的电传导持续电击,但她一直忍着没吭声,让男人忘了水里有电,放松警惕,去踩她时被电得措手不及。她什么时候开始设套的?包括掉出来的那支手电筒,让男人情绪失控。
两人合力,将昏死的男人塞进破洞最大的水族箱里,缠着他的电鳗刚好能被水浸没。馆里作装饰用的厚木盖被抵在破洞上,保证男人即使醒来也逃不出去。
樊秋水看着留出的过氧口,问:“你不恨他?”
“恨什么?我逃婚跟他没有关系,我只是想逃离一种模式。”
“模式?”
窦卡珊不说话。
十二岁那年,母亲突然剪去了她的长发,她哭了很久。那天家里有晚宴,来了很多女孩,都是短发,因为其中最尊贵的一个女孩刚做了手术,剃光了头,那段时间,女孩的父亲无论带她去哪里,为了不让她伤心,见到的同龄女生都是短发。晚宴其乐融融,没人在乎她们被剪掉的头发。
父亲的生意有了进展,给了窦卡珊一个大红包,她第一次不想收,这是买她头发的钱。父亲又捏着她短如葱头的头发,“难看,还是留长吧。”
十二岁的窦卡珊明白了,头发并不是自己的,说剪就剪,说留又必须留,里面全无她的意志。
生意落魄时父亲不常回家,母亲便会逼着她每天给父亲打电话,聊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那几通电话是要钱用的。母亲从没上过班,她一辈子呆在家里,以前靠父亲生活,现在靠丈夫生活。她带着女儿在家中乞讨。
窦卡珊大学毕业那天,母亲欢喜地带她去相亲,说她会有个好丈夫,比父亲好得多。
男人有个很能干的母亲,一手撑起了家族的兴旺,窦卡珊和他算是商业联姻,她家高攀。十二年前,婚礼前夕,男人与她签婚前协议,签的不是不能要的,而是男人愿意给的,纸上慷慨地罗列着会赠予她的一切,那笔账触目惊心。
窦卡珊陡然从浑噩中惊醒,这是买她人生的钱。婚后,她只是从向父亲要钱,转为向男人要钱,她的人生会和她十二岁时的头发一样。
男人侃侃而谈会给她的家族提供什么,他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待在家里,待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窦卡珊突然道:“我是嫁给你的母亲,不是你。你没明白,你拥有的一切,是因为你背后有一个成功的女人,我是在被她控制。”
“不,是你没明白,她的就是我的,她的都会给我,就是我在庇护你。”
二十四岁的窦卡珊大为震撼,而后悟了,是的,这就是他的成功,这就是男人的成功,是他们一直继承下来的会被给予一切的自信。
窦卡珊逃婚了。她想逃离这种成功,却发现无处可逃,一个雄壮的社会机器太过成熟,像捕蝇般对她赶尽杀绝,离开家庭庇护的她一无是处,甚至被骗着染上了毒,却没有钱维系供给。
她流落街头,即将因为戒断反应抓狂致死之际,想过回家,可路途遥远,她回不去了,哪怕她的独立已经宣告失败。
弥留之际,她想到了母亲的脸,逃婚那夜,被母亲发现了,母亲第一次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像望一个陌生人,望一个攀向彼岸的叛徒。母亲伸手拽住了放下窗口的床单,却没有喊人,只是帮她牢牢拽着,等她落了地,母亲收起床单,关了窗,熄了灯,静悄悄的,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她想着母亲关窗前的口型,好像是,跑。
窦卡珊回光返照般清醒了,柏油路污水淤积,但一双干净的白布鞋出现在她面前,女孩脸上挂着蒙昧的笑。
那一年,窦卡珊戒了毒,也找到了第一份正式工作,当一个保姆,为一个长不大的女孩。后来她才明白,这第一份工作,其实是学做一个母亲。
“什么模式?”樊秋水又问了一遍。
“一个如他这般的模式,无法逃离的模式,这是一种在任何阶级都贯通的模式,粗暴点说,这世上所有关系都是夫妻关系,夫妻关系的本质就是这么残酷。”
樊秋水许久都没有说话。
他捡起了地上的氢氟酸枪,手感有点恶心,这枪造得软趴趴的,像颗大囊袋,里面装满了高浓度氢氟酸。他突然转身,举枪瞄准窦卡珊,先前他被那把空的霰弹枪威胁,现在情势逆转,真正的武器在他手中了。
窦卡珊面无表情,樊秋水露出戏谑的笑,将枪口方向一转,递出枪柄。窦卡珊接过了那把枪,倒是并无嫌恶。
这个女人不可能把唯一的武器交给他,他们要组队,他就只能是被威胁的那个。樊秋水毫不怀疑,如果刚刚真的给了她一枪,那这些空出的电鳗水族箱,也会有一个是留给他的。
离开时,樊秋水回头看了眼,灯光昏暗,男人以扭曲的姿势蜷缩在玻璃箱里,身上缠着漆黑的巨型电鳗,电弧隐隐闪现,水族箱顶部摆着造景花盆,绞杀榕气根盘踞箭毒木枯木,帝王鹿角蕨垂坠如瀑布,苔藓层有发光卵菌,画面如同诡谲的绞刑场。
樊秋水走回去,像是仪式一般,在这只诡异的“棺材”前,留下了三张塔罗牌,逆位的权杖六,星币三,圣杯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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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舱门升上去,走出亚马逊流域馆后,窦卡珊的步伐变慢了,唇色白得可怕,她失血过多,又在水中被电了这么久,左臂已经无法提起了。
“你别走了,休息一下。”
“休息,然后等着再被瓮中捉鳖吗?”
“你再走下去,那就是瓮中捉死鳖了。”
窦卡珊油盐不进,樊秋水无奈道:“那我建议你现在可以想想遗嘱了,财产在哪里,要交给谁。”
“遗嘱?给谁立?
“我啊,我现在不就是你的遗嘱。”
“你还是伸手要钱的时候比较可爱。”
樊秋水道:“有点奇怪,我刚刚就想问了,悬赏令说在LUCA藏着两个女巫,现在红日和冥古都在LUCA,却把你也算作了女巫,给Goat玩家公开定位,所以现在不是应该有三个女巫吗?”
窦卡珊没回答,她有些撑不住了,两条腿是依靠惯性在走,只是外表看不出,她像个醉后不上脸的人,能欺骗身边的威胁,但眼前早已是走马灯了。
戒毒成功后,她第一次走入那个纯白的房间,见到那个将她带来岛上的十二岁女孩。
女孩问她:“你是我的妈妈吗?”
“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没有妈妈,我好奇。”
“我不是你的妈妈,我是你的仆人。”
多年后,她见到了另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那女孩脏得像是柏油路淤积的污水,眼神桀骜不驯,却也问了她一样的问题,回答了她一样的话。不愧是双胞胎。
“我不需要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存在,这样会让我的存在显得虚伪。”
窦卡珊骤然清醒过来,掐住手臂的枪伤,用疼痛保持意识,她要去找红日。
樊秋水搀着她,“喂,你可别挂呀,好歹告诉我点什么,你把我们约过来,除了帮你找人,没什么要跟我们说的吗?我被你殃及池鱼,陪你跑了一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对我立完遗嘱再死啊。”
窦卡珊站直身体,舌尖咬出了血,坚毅地朝前走,“那不是梦,你见到的那只怪物是真的,她叫莉莉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