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问骞走进隔壁的监控室,不足三平米的地方塞了五个人,挺挤的。
樊秋水问:“她说她和妹妹互为反义词,红日的反义词为什么是冥古?不应该是落日?黑夜?云层?风暴?”
“怎么就直译呢,发挥你的艺术脑,红日未必是指红日,红日象征的是安定,知道太阳第二天会照常升起,它的反义词,与安定对立的是混乱、失序、不可预知,”司罕拍了拍周焦,“冥古宙,解释一下。”
小孩老实地干巴巴道:“地质学上的第一个宙,是地球形成初期,出现原始海洋、大气和陆地的阶段,环境极其恶劣,地质活动剧烈,火山喷发频繁,小行星撞击不断,是个黑暗时代。到冥古宙结束,地球才逐渐稳定,为生命诞生创造了可能。”
司罕道:“动物存在生物关键期,那么冥古宙就是地球的关键期,从混沌的初始状态,转变为生命适宜的环境,生命的基本有机分子可能就是在冥古宙末期开始形成的。”
樊秋水道:“哦,难怪这对双胞胎都争着做红日,不想做冥古。”
荣秉问:“那到底谁是红日,谁是冥古?”
樊秋水道:“我们在申城遇到的那个是红日。庸医说过,那个曲折错综的红白黑地下广场,是建造者内心的投射,是她循环的深渊,都取名叫红日互助中心了,那是她的自白,名字就是答案。”
荣秉观察着这个满身匪气的红发盘髻男人,没应承。
今天顾问骞来市局时,身后带着三个人,副队偷偷跟他吐槽,“谁上班拖家带口来的?”
顾问骞是带樊秋水来认人的,和周焦一个用处,樊秋水曾是红日互助中心的护工,虽然没见过红日,但比谁都熟悉互助中心。他也是荣秉见过最严重的女巫病感染者,感染者基本只能感知到一两个女巫预告对象,数量越多越模糊,樊秋水却能把五个预告对象全都清晰画出来。司罕说他的受暗示性极高。
“不是五个,是六个。”樊秋水更正道。
“六个?”荣秉一愣。
申城新出现的“白色马夹袋”樊秋水也梦到过,而且是早于申城的女巫病出现前。
荣秉听着这红发盘髻的男人亢奋地整理审讯信息,“红日和冥古都是Goat的成员,但妹妹冥古叛逃了,可能还拿走了Goat的技术,带着仆人窦卡珊逃到了三昧市,姐姐红日起先大义灭亲,帮Goat执行过追杀令,但现在这对双胞胎女巫似乎是合作了?说起来,在申城,红日不是还故意露面给顾警官透露信息了?那这会儿Goat是有一对叛徒女巫了?”
荣秉看向顾问骞,“你是怎么分辨她们的?你第一天在这里见到冥古,审她时都还不知道有双胞胎,就知道她不是你见过的红日了。”
顾问骞道:“她们的声纹不一样,一个像迷宫,一个像钟摆。”
荣秉了然,“即使是双胞胎,声纹也不同,即使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状态下声纹也会变化,所以刑侦技术上,声纹无法替代指纹,不具有身份的唯一性。但对你来说,声纹比指纹还可靠?”
“嗯。”
荣秉没再问什么,似乎认可了这点。
“那我的呢?”司罕突然问。
“什么你的?”
“我的声纹。”
顾问骞一顿,沉默片刻道:“潮汐,你的声纹像平稳的潮汐。”
“平稳的潮汐?奇怪的形容,潮汐怎么会平稳?它们也互为反义词。那你自己的呢?”
这给顾问骞问住了,他从没看过自己的声纹,也没有意向去形成。
顾问骞“啊”了两声,自言自语,开始看自己的声纹。
看不到。他的声纹是一片漆黑。
荣秉又问:“那冥古说的那个双生子实验呢?她们是同卵双胞胎,放两个环境养差别能有多大?”
司罕道:“夸张点假设,即使基因组完全一样,在地球长大的孩子,和在月球长大的孩子,因为引力不同,两个人连骨骼和肌肉组织都会有差异,月球长大的人会纤细修长得多。”
樊秋水道:“像恩多酒店大堂里,那些贾科梅蒂式的火柴人一样?”
荣秉眼皮直跳,又来了,扯什么月球,这些人真是都很适应司罕的无厘头,顾问骞刚刚面无表情“啊”的那两声也很诡异,整个预后小队像个邪门却和谐的奇葩拼盘。
红发盘髻的男人突然转头谄媚一笑,露出一排炫白牙齿,可能是错觉,荣秉看到一颗金牙在闪烁。
“荣队长,我今天也算是来帮工的,有没有热心市民补贴之类的?说起来,顾警官来昧州市局帮工好久了,每天早出晚归的,司罕和周焦也有帮忙,把本职工作都落下了。哦,忘了介绍,我是预后小队管财务的,所以,有补贴吗?”
荣秉:“......”
他终于知道樊秋水今天是来干嘛的了。
荣秉双手插胸站了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递过去,“食堂饭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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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苦和骆成城半死不活地回到市局时,看到荣秉黑着脸,颊上有抹不易察觉的红。
荣秉缓缓转过头,看着两人,邓苦被看得莫名其妙,觉得这人今天好不正常,半响,荣秉吐出一句话,“顾问骞在食堂,带着他的预后小队一起。”
时间如默片般停住了,几秒后,本来半死不活想喝口水的两人,扔下杯子就朝外拔腿狂奔。
荣秉拿起搪瓷杯,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副队进门就看到他在欣赏墙上那副红日版的《最后的审判》,副队一言难尽地问:“你老是看这些东西,不膈应吗?”
心情大好的荣秉道:“膈应什么?不就是一柜子的BJD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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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完饭菜,樊秋水还在骂骂咧咧昧州市局抠门,身边突然刮过两阵馊风,有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在顾问骞身边坐下了,一个挺拔如风中白杨,另一个矮点,白皮寸头硬汉风,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哼哈二将,把顾问骞夹在中间,看熊猫似的盯着他吃饭。
樊秋水的位置被挤掉了,面露不虞,周焦处变不惊地拉着他坐到对面的司罕身边。
司罕咬着筷子,手上噼里啪啦地发着消息,头也不抬道:“不用在意,你们顾警官的朋友,对和他一起吃饭有点执念。”
顾问骞伸手把对面人嘴里的筷子拿下来,搁在碗上,“我不是说过吃饭不要咬筷子,要是这会儿发生什么事,来个地震之类的,这一筷子就能把你的喉咙捅穿。”
司罕嘴里空了,手上继续打字,“顾警官,吃饭呢,你就不能想点好的?”
“你也知道吃饭呢,你就不能专心吃饭?”
司罕放下手机,开始吃饭,“是朵朵,她刚到三昧市,我把房间号发她呢。”
直到预后小队四人离开,邓苦和骆成城还坐着,他们是第一次和顾问骞坐在一张桌子上,看他正常地吃完一顿饭。
很普通,是很普通的顾问骞,会和朋友拌嘴,甚至有点欠揍。
邓苦叹道:“司罕先生脾气真好,谁在我吃饭时管这么多,我会一盘子摔他脸上的。”
骆成城一直没吭声,邓苦在他眼前摇摇手,“你怎么了?”
“在想那时候的我们缺了什么。”
邓苦望着走远的预后小队,“别想了,不是你的问题,那时候的顾问骞就是无法交心的,时机原因吧,他们说不准是恰好都遇到了彼此适合交心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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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朵朵?”回到恩多酒店,司罕进门就喊。
绑着高马尾,神完气足的女生从椅子上站起身,向四人礼貌问好,桌上摆着花花绿绿的水果糕点,年货一般堆得老高,她坐在那堆上门礼中,像个长大了的年画娃娃。
王朵先上前把司罕检查了一遍,确认他出院后身体无恙,才推了推金框眼镜,“第371遍,别叫我朵朵。”
“驳回,我叫的是王朵朵。”
“这是什么?”樊秋水从那堆上门礼中看到了奇特的组合——84消毒液、清洁剂,橡胶手套、便携拖把、甚至还有白油漆。
王朵又推了推眼镜,“我本来以为你们四个男人住的地方会像狗窝。”
司罕道:“秋水不会允许这里变狗窝的,而且酒店有客房服务。”
王朵道:“毕竟有你在的地方很难想象干净,你在安乐的办公室很吓人,又从不让我收拾。”
顾问骞道:“嗯,进去了好像会踩到地雷。”
“你进去过?”
“没有,你家,把你半夜拖起来赶往三昧市时见识过。”
樊秋水诧异道:“你是客人,怎么可能让你过来打扫?”
还有这堆上门礼也很夸张,品味和长辈逢年过节主打一个红火热闹很像,他们只是来三昧市出差,这姑娘把申城的土特产搬来干啥?
司罕笑道:“朵朵第一次上别人家做客,不熟练而已,次数多了就好了。”
王朵保持微笑,丰富表情,努力从那空空如也的眼睛里挤出一丝真诚。
司罕往香蕉船沙发上一躺,整个人陷了下去,对比椅子上端坐的王朵,没有半点师父样,王朵的茶还是樊秋水给倒的,这师父是三不管,“订的哪天的票回去?”
“周天晚上,监督你开完学院讲座就走。”
“这么快?你不在学校多留几天?成天呆在安乐学业不管了?还准不准备读博了?杜棋说你再这样延毕下去要搞个研五出来了,师父丢不起这人。”
“是你说在医院能学到更多,实践是第一要义,我爱病人,病人爱我。”
“别骗自己,病人不爱你,病人叫你siri,说你假模假样无情无义机器人。”
“病人伤我千万遍,我待病人如初恋。”
“有痴汉气质了,朵啊,有些事别勉强,强扭的瓜不甜。”
“这叫不到黄河心不死。”
“哈,容易发展成不见棺材不落泪。”
周焦新奇地看着这对师徒插科打诨,站在那眼都不眨一下。
樊秋水悄声跟顾问骞道:“你觉不觉得这小孩对王朵那姑娘有敌意?”
顾问骞看了眼与平常别无二致的倒三角眼小孩,“这你都能看出来?周焦学家。”
师徒两人在客厅聊了会儿,进房间商量学院讲座的事去了,门一关,王朵道:“活着的,很健康。”
司罕笑了一声,知道她说的是樊秋水,小姑娘样子八卦,挤眉弄眼,不知道今天又在模仿谁,不知道她借助于这种表面的拙劣模仿,对提升共情力有了什么实质帮助。
“是挺健康的,比这里所有人都健康,但他不会喜欢我们说他健康的。”
王朵从帆布包里拿出资料递给他,“七年前的那天,樊秋水被派去安乐的实验楼工作,那场煤气爆炸案无人幸免,我看过记录,没提到他的尸体放哪了,也没人去查,樊秋水没有家属,死亡登记都没人签名。”
司罕翻了翻薄薄的几张纸,道:“有的,在这里。”
王朵看过去,司罕手指摩挲的地方,是当年负责实验楼爆炸案的警察签名,潦草的三个字,她只看清一个“顾”字,纸上还有血迹,字也晕开了,能看出签得很着急。
“这就是他的家属签名了。”
王朵看了司罕几眼,点头道:“你不用担心,哪天你死了,我会给你签名的,说好给你养老送终。”
“......真是谢谢你,不想养老,直接送终?”
王朵又从包里拿出六张画递给他,司罕一顿,“你把它们也带来了。”
这是之前在申城,司罕让王朵在安乐找几个脑损伤的癫痫患者,将陈栋梁的怪物画临摹出来,当时王朵给他拍了图,这次回三昧市,她把手稿带来了。
提塔利克鱼,香蕉,银杏/线粒体,七鳃鳗,海绵,司罕一张张看过去,最后一张画上是一个男人,火柴人般的简单构图,但要素明显,一副笑面,眼睛弯弯,一身白大褂。
“最后这张图是我画的。”王朵道。
司罕愣住了,看向王朵,“你二十岁之后,癫痫再也没发作过,不要把自己当病人。”
王朵笑嘻嘻的,“你怎么知道没发作过呢?师父又不是二十四小时盯着我。”
司罕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王朵收起笑容,脸上丰富的表情退得干干净净,“开个玩笑而已,是没再发作过。我只是告诉你一下,我在那副怪物画里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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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服务安娜送来晚餐时,表情有些歉意,今天的餐车里只放着一只苹果。
为了弥补餐食的怠慢,安娜精心布置了餐桌,在欧式长桌上点了一柄三叉蜡烛。
五人盯着那只红彤彤的苹果默不作声,樊秋水确定今天这顿晚餐既非艺术也非技术,它就是一只普通的苹果,随便哪个菜市场里都能买到,随便哪片果园里都能摘到。
王朵却道:“世上没有两只一样的苹果。”
桌上的餐具放了五套,说明窦卡珊知道今天他们多了一位客人,但送来的晚餐却只有一只普通的苹果,这是什么意思?让五个人分食一只苹果?
最后预后小队一致决定,这只苹果完整归属于今日到来的客人,王朵。
绑着高马尾戴着金框眼镜的姑娘,拿起那只苹果,伸手扬了扬,应樊秋水的调侃,发表唯一的餐前感言,三叉蜡烛的烛光把众人的影子拉长,王朵扬手托苹果的影子,和墙上女巫把苹果放回树上的logo轮廓重合了。
把王朵带来的上门礼当晚餐饱食后,樊秋水去收拾房间,打算睡客厅的香蕉船沙发,让周焦去他房里睡,司罕不睡觉,正好把房间让给王朵。
但等他整理完出来,王朵已经在门口穿鞋,向他挥手告别就离开了。
司罕道:“不用麻烦,她回学校宿舍住。”
樊秋水道:“我都收拾好了。”
司罕道:“朵朵跟柯奈莉亚挺像的,都抗拒被文化基因操控,这样一个充满女巫元素的房间,她不喜欢,你真让她住一晚,明早这房间可能就大变样了。”
周焦一直站在门口看,司罕去关门,发现推不动,小孩死死扒着门,指着王朵消失的方向问:“她造出了那个友谊装置?”
司罕把周焦指人的手臂按了下去,“不礼貌。”
周焦固执地又问了一次,今晚套房里的所有门都维持着60度的标准开口,周焦的刻板行为又出现了,他在排外。
司罕回答:“没有,她造不出。同理心,心理理论,同情心,她都没有。她是个空心人,没有交朋友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