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帝企鹅一摇一摆经过王朵和周焦身边时,一大一小两人都呆立了片刻,两只企鹅还疑似跟他们颔了个首,像巡视领地一样离开了。
安琪道:“据不可靠统计,75%的游客觉得在海下被困久了,产生了深海幻觉,看到两只企鹅在人行隧道里游荡,现已成了著名景点,大家都在找这两只顶流企鹅。”
“找它们做什么?”
安琪如果有实体,会耸个标准的美式肩,“合影许愿早点逃出生天?作用跟许愿池一样吧,你们没发现其中一只企鹅的脑门上,有个硬币印子吗?它被投币了。”
“没发现,你怎么发现的?”
“我扫描了它们的身体,帮你们确认不是幻觉。”
“这样不太礼貌吧。”王朵道。
“没人会跟一只机器计较,何况它们还不是人。”
“接近了。”周焦看着“滑翔机”上显示出的“塔罗牌”红点。
他们一路循着盗贼的定位过来,出现在面前的是章鱼馆。
章鱼馆的造型和大白鲨馆相似,也设置了“玻璃珠”般的观赏区,但这个馆比大白鲨馆大得多,造型也更复杂,养章鱼要这么大的水域吗?
两人走入章鱼馆,却一只章鱼都没看到,看介绍,这个馆也养殖乌贼和鱿鱼,还有部分因环境需求极端而无法养殖的大型水母,比如冥河水母,LUCA也成功驯养了。但标示在介绍牌上的水族好像全都消失了,这是个空馆。
王朵道:“这个馆我和同事先前来逛过,还不是这样的,我看到章鱼了,很多。”
此刻章鱼馆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海水雾蒙蒙的,能见度不高,可这是海下,哪来的雾?海水的浑浊,细看又不是什么浮游生物云导致的。
“那是什么?水母吗?”周焦指着头顶缓缓飘过的一大滩透明粘液。
说是水母吧,它又没有水母的特征,不像生命体,说是粘液吧,它又像是会蠕动,每一部分都似乎有自己的意志,像在朝不同的方向撕扯自己。它像一大滩扁平的史莱姆,因为“海中雾”,周焦只能看到一部分,但足以窥其整体的庞大。
安琪扫描了这滩漂浮在空馆里的粘液,查不到相似的生命体,它给出来的特征相似图,居然是一只飘在海上的巨型透明垃圾袋。
“丝盘虫。”王朵道。
安琪捕捉到关键词,查了一下,念道:“丝盘虫,已知的最简单的多细胞生命,这种古老生命是你们人类的老祖宗,之一。”
“之一?”
“你们人类对生命起源有多种说法,这是其一,这样说更严谨不是吗?”安琪评价道,“特征是像,但大小不对等,丝盘虫的直径不超过4毫米,但你的想法很有想象力,这滩东西像数百万亿只丝盘虫的集合。”
周焦仰着脖子,这滩东西飘了许久,他依然没看到它的边,“它像一张蜕下来的皮。”
另外的一人一机沉默了,皮,什么生物的皮会这么大?蜕下来的皮还会自己动呢?
“可能是极地生命,”王朵似乎认同了这个说法,“极地巨大症现象,数毫米的海蜘蛛,在极地长得能比人的手掌还大,海绵会高过一米,巨型鱿鱼能达到五米。极地海水的溶解氧更高,生物生长缓慢,却能长成巨大体型,也符合伯格曼规律,寒冷环境中的生态策略,大体型更能高效保存体温,在食物稀缺时也能储存更多能量。”
周焦看了王朵一眼,司罕说过,王朵是个移动的百科全书。
安琪忽然道:“章鱼馆后方就是水族馆终点,通往深海的列车管道与这里很接近。”
周焦一顿,趴到高压玻璃前,雾蒙蒙的看不远,但结合安琪给的LUCA构造图,这个“玻璃珠”与通往LUCA尽头施工隧道的列车气闸舱应是呈锐角连接的,如果没有隔板,章鱼馆或许能直通列车管道外的东海。
“章鱼馆建在卡巴拉生命之树的2号路径上,”王朵在地图上比划着,突然道,“分头找吧,这里太大了。”
这不是明智的决定,他们现在最好不要分开,但周焦没反对,头也不回地朝右走开。
王朵朝左走,在章鱼馆摸索起来,她先摸进去的是个“隐形”的储物室,它与高压玻璃建在一起,几乎融为一体,王朵开门进去,才发现这一小块“海景”是投影,以假乱真。
储物室里堆着杂物,洗漱桶,拖把,热水瓶,牛奶桶,吃了一半的黄油,还有个很大的烘干机,这里应该是LUCA清洁员使用的办公室,头顶着这么广袤的水域,人类工作者却只有这么一小块“土地”。
王朵退了出来,远眺,另一头的周焦已经走没影了。她低头,看向地上的水渍,从储物室向外延展出去,水越来越多。
王朵循着水渍往深处走,走到底时,一个身影站在玻璃墙前,浑身湿透,像只水鬼,他面前的海水是整个馆里最浑浊的,“厚雾“几乎吞噬了蓝色,那人背对着王朵,手上捏着三张捡来的玄色塔罗牌,魔术师,恶魔,逆位的宝剑女皇。
“师父?”
那人转过身,眉眼飞稍,露出一抹嘲讽的笑,“让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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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族馆的气氛越来越压抑,徘徊在身边的人个个目光警惕,蠢蠢欲动,樊秋水捏紧章鱼玩具,神经紧绷,汗流浃背,窦卡珊的定位被实时共享,他们只能不停地跑。无处可藏,这就是女巫长久以来的处境。
距离游客被困过去八个小时,海底幽闭恐惧和被迫卷入狩猎游戏的高压,已经快把人逼疯了,比如现在,樊秋水看到两只企鹅一摇一摆地走过身边。挺眼熟的,好像在极地馆见过,但窦卡珊毫无知觉般往前走着,像看不到它们。是他一个人的幻觉?
LUCA为了安抚游客,隧道的公共显示屏放起了新闻,释放一个与外界连接的窗口,有些游客哭着守在屏幕前不动了,拒绝参与狩猎游戏。
所以当迎面撞上顾问骞的时候,樊秋水是欣喜若狂的,紧绷的神经刚要松下,就被一发贴着脸擦过的子弹干懵了,血流了下来。
窦卡珊拽起他就往回跑,樊秋水几乎是连滚带爬,身后的脚步声如影随形,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在顾问骞手下逃命,带来的威胁与电鳗水族箱里的“前夫“天壤之别。
“白痴,现在谁都不可信,船票只有两张,你们小队有几个人?”
樊秋水的脑子像卡壳的生锈表盘,什么意思?顾问骞对他开枪,是也想杀女巫,登上逃生船?
很快两人就止步了,若不是被窦卡珊及时拽住,樊秋水的身体已经上下分家了,隧道中央竟架了一根极细的钨丝,举在身前的霰弹枪头断成了两节,切口平整光滑。
“你们谁是女巫?我不动有玩具的人。”一身黑袍,脸白如鬼,满口红牙的男人收起钨丝。
“哥,你管那玩具是谁的呢,一起杀了不就完了,没有人会跟女巫在一起的,除了女巫本身。”身上丁零当啷挂满骨头,萨满似的男人悠悠地站定。
前有这两个奇装异服的男人,后有顾问骞堵着,此时这段隧道里不知藏着多少玩家,贪婪地关注着这场狩猎,随时准备坐收渔翁之利。
青肆舔着唇,三棱刺猛地朝两人刺去,窦卡珊慌张地退了一步,但那三棱刺不是朝她来的,而是朝樊秋水。她才发现,樊秋水拿了一路的章鱼玩具,不知何时塞到她手里了。
千钧一发之际,黏答答的触手在樊秋水脸上划过,章鱼玩具套上了三棱刺的刺尖,芯子被捅了个对穿,彻底报废了。
青肆嫌弃地摘掉那绵软柔韧的破玩具,“假的又不好吃,我的三棱刺只捅食物的,把他的脑子还给我。”
发动第二击时,身后的青叁突然扯回了青肆,挡在身前,黑袍掀起如巨幕遮盖,“嗞”的一声,抽气声响起,窦卡珊朝三棱刺投掷章鱼玩具时,另一只手就暗暗引出了氢氟酸枪,趁青肆清理三棱刺时偷袭,酸液击中了掩护他的青叁。
黑袍抵挡了大部分酸液,丁基橡胶复合面料延迟了腐蚀,但浓度太高,还是在割离袍子前渗透了一块,青叁毫不犹豫地用钨丝卷尺,刮掉了手臂被腐蚀的肉。
“哥!”
窦卡珊连开三枪,恐怖的腐蚀性酸液把青叁和青肆往后逼退了几步,开出一条逃生路,樊秋水拉起脱力的她就跑,脚边立刻落下几发子弹,顾问骞追来了!
火药枪可比酸液枪快多了,两个在昧州IPSC俱乐部有着教练级别射击能力的人,对狙了三次,窦卡珊就放弃了,只顾着跑,酸液枪不止慢,准度也低,射程有限,对付青叁青肆也只能打一个出其不意暗箭难防,一旦暴露,与热武器硬拼没有胜算。
樊秋水跑得肝胆俱裂,一路毫不偏移落在脚边的子弹突然停下了,他转身,发现顾问骞不见了。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在这么长的隧道里,是突然转弯了?他记得刚刚路过了章鱼馆。
樊秋水停下了脚步,想回去找人,可下一秒又被拦住了,是围观的狩猎者出来收渔翁之利了。
窦卡珊两枪出去,没起到什么威慑效果,氢氟酸枪暴露之后,来者都是经验丰富之人,即使没有配枪,也能应对得当,二十一英尺法则,冷兵器在这个距离内也能完胜持枪者,何况是酸液枪。
两人一路退一路打,隧道里,女巫所过之处,尾巴如贪吃蛇般越拖越长,但酸液所剩无几。在即将被追上之际,跑过的路段不知从哪泼出一大滩米色液体,似乎混着黄油和热牛奶,狩猎者们闪避不急,摔在了滑腻腻的地板上,一个个像冰壶似的撞了出去,半天爬不起来。
樊秋水和窦卡珊刚跑过转弯口,就被猛地拽入了长江流域馆里,看到了抱着热腾腾的牛奶桶的王朵和周焦。
“你们怎么在这?”
“我一路都在捡你掉的牌。”周焦瞪着死鱼眼,捏开了捡到的三张牌,倒吊人,权杖五,逆位的星币十。
樊秋水喘着大气,如帛裂的布,人快跑死掉了,有种见到亲人的踏实感,先出口的也是吐槽,“真够慢的,谢天谢地,再找不到我也没牌扔了,就剩三张了。”
他掏光湿汗淋漓的裤袋,掉出仅剩的可怜牌,逆位的愚人,圣杯侍从,宝剑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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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骞如疾风般撞进了章鱼馆,先印入眼帘的是漂浮的巨大透明皮,大得仿佛能把这颗“玻璃珠”包起来,他视若无睹,在章鱼馆里找了起来,戾气逼人。
他听到了那个声音,在追赶窦卡珊时。
那乱码一般无从分辨的声纹,上一次形成还是在两年前的大船上,而这次,是从LUCA的章鱼馆里传出来的,他找了这个声音两年了,这辈子都不会认错。
次方戮的声纹非常奇怪,他曾经怀疑过是不是用了合成器,但声波无论怎么转换,都有其规律。次方戮的声纹,没有规律。
两年前初听到时,顾问骞总有种倾向,试图在乱码里寻找规律,将混乱的声音碎片拼起来。是两年后他才逐渐意识到,这样想就陷入了迷障。他是人,不是机器,是人就有偏好,他的大脑天生会青睐某些声纹,比如司罕的声纹,他最讨厌这个人时也愿意听其说话。那必然也存在某些声纹,是他这个语图翻译者天生排斥的。
次方戮的声纹,于他就像一种听觉过载的噪音,此前他从没碰到过如此显著的厌恶,他承认这点花了很长时间——自己对于声纹居然是有好恶的。他终究有别于语图仪。
顾问骞的脚步快得有些凌乱,鹰瞵鹗视地找了一圈,章鱼馆里空无一人。其实自他踏入章鱼馆时,那道刺耳的声纹就消失了。但这是他两年来,离次方戮最近的一次。
他得抑制自我怀疑的心。章鱼馆这么大,他疾跑路过门口时,是如何捕捉到那转瞬即逝的声纹?很多游客都出现了幻觉,他未必不是其中之一。他营救过许多高压环境下的受困者,多数认为自己意识清醒的,都已经不清醒了。
“我没有听到。”安琪回放了顾问骞经过章鱼馆时的半秒录音,没有其他声音。
顾问骞置若罔闻,又固执地找了第二圈,依旧一无所获,海中那张巨大的透明皮还在飘着。
“次方戮,他现在就在LUCA。”顾问骞笃定道。
扳指上的双螺旋结构缓缓转动着,良久道:“阿骞,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
顾问骞低头,看向那小小的扳指,突然荒唐一笑,“你把我训练成机器,教会我毁灭与暴力,我现在难道不是走在你期盼的路上吗?”
“妈妈,你最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了。”
半响,扳指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