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哧。”
脑中立刻繁衍出利器扎进皮肉的声纹，“扑哧”在身体里迭荡，在每个细胞里生根。他紧闭双眼，黑暗让画面更具象，这一刀是从哪里捅进去的？
“扑哧，扑哧，扑哧。”声音越来越密集，眼睛闭不住了，必须用现实打破想象，他睁眼，面前是一具被捅烂了的人体。
他分泌唾液的速度，快赶上那人流血的速度。
摆着的饭菜凉了，荤腥变得浓郁，他不记得自己多久没进食了。
冷菜撤下去，很快，新鲜的又换上来了，热腾腾的米粒，汁水饱满的猪肉，鱼籽剖在外面像条晶莹的炸糕。这些鱼被宰杀时，也有“扑哧”声吗？鱼尖叫的声音是什么样的？
片子播完了，新的片子又开始了，炮火连天，残肢断骸，他终于忍不住，捧起饭碗狼吞虎咽，一声轰炸，一口米饭，一声惨叫，一口肉，他吃得太快了，可没有片子里的人死得更快。
27次。今天到他进完食，总共看到了27次死亡。女人不太满意地记下数字，昨天是24次，今天多忍耐了三次。
他知道又在做梦，梦中的这个自己八岁左右，个头蹿得挺快，已经到女人的胳膊了。自从摘掉眼罩后，向他开放的游戏种类便丰富了起来。女人经常让他饿肚子，对孩子来说，饿肚子是最方便的，能诞生很多原本没有的欲望。
家中所有物体都在无休止地放映着恐怖画面，墙面，地板，灯具，窗户，壁炉，水杯......孩子相信了自己住在一个魔法屋里，这个魔法屋的结构不再变动，但每天都在换皮肤，他有时分不清，从一只不锈钢汤匙里看到的画面，反射的是不是现实场景？他其实身在其中。
新鲜的饭菜只会在他饿得发昏时送上来，画面中，牛尾冷不丁地抽死身上的牛虻，那一鞭像是落在他身上，那一口饭菜，便成了牛虻死亡的味道。画面中，一个人被另一个人虐杀，渴得快脱水的他，猛灌进嘴里的是血红色的粘稠糖水，甜得发腻。
他看到人给动物做活体解剖实验，女人喂了他一口饭菜。他看到人给人做活体实验，女人喂了他一口饭菜。他看到核弹摧毁一座城市，吃一口饭菜，看到火山覆灭了村庄，吃一口饭菜，看到超新星爆炸，吃一口饭菜，他就坐在那爆炸之上，一颗恒星在他屁股下坍缩成黑洞，金枪鱼在他嘴里活色生香。
八岁的男孩逐渐觉得暴力是那么寻常的事，生命无时无刻都在被毁灭。一个自然现象对另一个自然现象的毁灭，一个种族对另一个种族的毁灭，一个同类对另一个同类的毁灭。
女人把他的食欲与暴力建立了条件反射，一见到毁灭，他就会流口水。
睡觉也避不开，他发现从尸体里拔出刀的人变成了自己，感觉却快意得忘乎所以。孩子吓醒了，摘掉头上密密麻麻的线和贴片，疯了般撕扯它们，用牛尾抽死牛虻的劲，他问女人，那些感觉是什么？
“是施虐者动手时的情感。”女人笑着说。
孩子每天戴着满头的贴片和线，被迫灌入陌生的情感，与暴力共情，与他人连接，他好像同时活在无数个身体里，他出现在火山下，他是被湮灭的村民，同时也是投下核弹的人，他是百无聊赖的牛，同时也是那只冷不丁被牛尾抽死的牛虻。孩子终于懂了他住的魔法屋是什么，那是他的大脑。
有一天，他花了十几个小时，把房子里的所有虫子都拍死了，一掌又一掌，虫子王国的天灾来了，一场突如其来毫无缘由的杀戮。
直到房子里都是尸体，孩子歇了下来，却迟迟没有等来头上的贴片和线被摘除。他摸着脸，惊恐地没有摸到那副很大的眼镜。原来他不在梦里。
孩子歇斯底里起来，避开满地的尸体，母亲赶来了，抱着他安慰，“没事的，都是假的，你什么都没做，看，它们消失了。”
孩子朝地上看去，没有消失，它们还在那里。
母亲抱着他，温柔的样子像个假人，“不怕，那里什么都没有，你就是在做梦，不信你捅我一刀试试，你就会醒了。“
那是他见过最恐怖的画面，母亲肚子上有个红色的黑洞，糖浆一样粘稠的红色。她又骗了他。
“我说过什么？越是危急，越要冷静分辨，谎言会在你最无助时趁虚而入，这是对你的惩罚。“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听错过谎言。他从没问过一句“为什么”，他以为所有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满足母亲是唯一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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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的身体步入青春期了，还是在这个魔法屋里，依然面对着这些无孔不入，甚至会出现在桌脚的毁灭画面，女人又设计他对着这些画面勃起，让他的性欲也与之建立条件反射。自此，他所有的本能冲动都与毁灭关联了，他想进食，想纾解，都会激起暴力情绪，而当暴力画面出现，他的所有欲望都会开闸泄洪。
长大离开那座魔法屋和母亲之后，他在背上划出五指山，压抑自己，克制那种精神上排斥，但生理上趋近的冲动。可战场上的危险地带总是活色生香地引诱着他，意志力总会败给本能，他不得不偶尔退回黑暗里，做回需要靠血腥进食的兽类。
过一种没有松懈的人生是会疯的，但他总能寻到新的五指山把自己镇压起来，比如武警学校，比如武警中队，比如刑警大队，在铜墙铁壁的压抑中，日复一日地训诫自己，静静地对抗母亲在他身上留下的一切。
“阿骞，坐到这里来。”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女人的声音又出现了，纷繁杂乱的画面消失，他的身体开始缩小，小到只够到女人的腿边，任她把他牵到椅子前，让他坐上去，把眼罩重新戴上。
黑暗再度降临，对黑暗的恐惧给了他安全感，他宁愿守在这把椅子上，守在爱的谎言里。他曾经以为饿着肚子无休止地旁观毁灭，是对他听错了真假话的惩罚，后来却分不清哪边才是惩罚了。
“扑哧”，扑哧”，“扑哧”。钝刀捅肉的声音又出现了。
椅子上那个小小的自己不堪其扰，小小的手想堵住小小的耳朵，声音是无法抗拒的，不像眼睛，耳朵是关不上的。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能控制梦的走向。他伸手用力一挥，画面像布一样被扯了下来，一块布后面是另一块布，好戏循环登场，他一块一块撕扯殆尽。
突然，那种轻盈的“扑哧”声变得沉重，如滚滚响雷，是榔头的敲击声，哐！哐！哐！地动山摇中，他所处的黑暗被分裂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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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问骞醒了过来，审讯室的门开了，刚刚梦里的“哐哐哐”声，是开门的动静。
门口站着一个人，逆着光，他第一眼注意到的，竟然是那分外不起眼的黑色耳钉。
顾问骞愣了一会儿，背上湿汗透出凉意，他起身走去门口，腿有些麻，险些踉跄，“椅子呢？”
“什么椅子？”
顾问骞再看了看，没有椅子，刚醒过来时，他分明看到司罕身后有一把椅子。
这个人不似往常，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司罕的五官好似专门为了笑而设计的，平常总处在一种预备状态，随便怎么组合都春风满面的，所以不笑时，也像是在笑的。但此刻没有，顾问骞仔细地查看了他的眼、耳、口、鼻、眉，都没有笑的预备态。
这是罕见的，这个人面部的所有器官都处在笑工厂罢工的状态。
可是却豁然开朗，顾问骞感觉是第一次看清了司罕的长相，冷肃，阴郁，疏离。以往总要千难万险地从声音里摸出的东西，此刻却在脸上一目了然。
“怎么谁都能欺负你？”司罕横眉冷对，“出来。”
顾问骞往地上一看，他都没察觉，原来自己还没有走出审讯室，两只脚还在门里，脚尖抵着线，规矩得很。
司罕睨着他，“看来我们刚签的协议一点屁用都没有，你又从我身边跑了一次。”
“没有跑，正常的审讯流程，我总会出来的。”
“正常？你这么相信他们？把你弄进去的就是他们。”
“别在这里说这些。”
司罕看了他一会儿，笑了，“顾问骞，我这个同事是不是特别廉价？你高风亮节日理万机，这么多事要揽，这么多人要救，一个泥菩萨，去淌太平洋，牛掰啊，唯独预后小队是可以被抛下的对吗？你真是，学不乖啊，我这人挺逆反的，你越是瞧不上我，越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越要你后悔......”
话没能说完，顾问骞的手突然盖住了司罕的脸，就剩两只莫名其妙的眼睛露在外面，“别笑。”
司罕打掉那只手，呸了半天，终于还是骂了，“你有病是不是！”
顾问骞问：“你为什么在这？他们怎么会同意你接我出来？”
“女巫病的神经机制。”
顾问骞一顿，“你解出来了？你威胁他们了？”
“算不上威胁，科学院总能解出来的，我蹭个时间差而已，还好我不是真混子。不用客气，顾警官，既有用又是眼中钉的滋味，我陪你受，我说过的，你做什么，我做什么。”
顾问骞许久没说话，看着司罕没有笑意，却进入了笑的预备态的眼睛，那漆黑的眼珠里仿佛有火光在跃动，昭然若揭的热情和生命力，但那也是个虚假的预备态，这对眼珠无垠的漆黑里，只有他看过的无数场活色生香的毁灭。
唾液控制不住地分泌，意志力又要败给本能。
顾问骞抬起脚，迈出了门口的那条线，身后的审讯室像一只被抛下的黑屋子。
“没有人欺负我。”
只有你。
他分明看到了这个人身后的椅子，还是走向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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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并排朝会议室走去，司罕道：“我可真好奇，一个朝战友开枪眼都不眨的人，是怎么变成战友被别人杀死，都要把罪背到自己身上的人。”
“你知道了？”顾问骞一顿，“是花了点时间，社会化挺难的。好奇的话，一个秘密换一个秘密。”
“现在是你欠我，落跑甜心。”
“生气管生气，这个不能赖。”
“我气什么？你心甘情愿的，我可不是你，会劝我远离我的病人，你想做什么，我不会干涉，只会照做。”
“那我还是会劝你远离你的病人，以及你的学生。”
“......”
“要换吗？秘密，换的话这次我有条件，你必须回答我想知道的事。”
“什么事？”
路快走到尽头了，顾问骞停下步子，掌心向上伸到司罕面前，像在讨要什么，“榔头给我。”
“什么榔头？”
“你要我砸开你的窗，你得自己把榔头交到我手上。”
司罕一愣。
“司罕，我不在乎你说真话假话了，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但你必须告诉我，当你想交榔头了。你说过，搭档是这样做的，我必须给你能威胁我的东西。同样，你也得交给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