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转为热烈，学生们有些沸腾起来，之后，像是被刺激了般，开始积极举手提问。
“司罕学长，为什么女巫寄生虫长得像神经元？”
“你也可以说它们长得像闪电、血管、树木、河流、孔雀尾巴。自然界的分支模型总是在不同尺度上惊人地相似，因为分形形状是最高效的。分形、斐波、指数，自相似性的几何图形都是自然的智慧。”
“司罕学长，为什么女巫寄生虫能让我们脑联网？”
“脑机接口不也是脑联网，智能技术的发展方向似乎是一致的，共享意识。如果我们大概率生存在模拟文明中，那么智能网络的发展速度远超其他领域，或许是因为有先天条件，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先天限制，网嘛，就是困住人用的，人类在网络里醉生梦死，就没精力去抢宇宙资源了。那么我们研究神经网络的是在做什么呢？帮造物主完成其囚禁使命，为人类制造永恒的摇篮。让我们永远处在一个摇篮文明中。处在伊甸园里。”
“司罕学长，女巫说的定制花园就是伊甸园吗？”
......
王朵把演讲稿叠成豆腐块塞兜里了，讲座已经变成了答疑大会，虽然问的天马行空，答的信口开河，双方都挺高兴的，像个畅所欲言的沙龙，她关注着学院老师黢黑的脸色，算着还有多久会被强制散会。
但记者们坐不住了，这些小孩问不到他们想听的。
一名记者摁下了身边的学生，抢过话筒站了起来，“我是昧州健康时报的记者，想咨询一下，女巫病到底是怎么感染的，女巫寄生虫是如何出现在我们脑中的？”
司罕说：“不知道。”
那记者一噎，觉得被针对了，学生再离谱的问题司罕都回答了，这么关键的疾病防控问题却不回答，语气差了点，“您怎么会不知道？您不是也在昧州科学院研究吗？”
“因为昧州科学院也不知道。这么重要的问题，官方都没发布结论，我又无法代表科学院。柯奈莉亚·玛雅博士每天都在做科普直播，今天科学院的藤老也在现场，你怎么不直接问他们？”
所有镜头瞄准了台下坐得好好的藤老，藤老面无表情，泰然自若，没有半点要回应的意思。
记者急了，他当然知道藤老是问不出什么的，不然今天这么多人聚在这里为什么呢，“可是您先前回答学生的，也不是科学院的结论啊。”
司罕“哦”了一声，“原来你是问我个人的想法，我以为记者要报道的是可靠的科研信息，而不是我信口雌黄的东西。”
那名记者讪讪一笑。
司罕点头，“行，那说说我个人的想法。”
王朵两眼一黑，这不就是在通知——接下来我要满嘴跑火车了。这些记者就是想博个噱头，司罕满足他们。
“女巫寄生虫长得这么像神经元，或许它本来就是人体内的呢？”
底下顿时一片哗然。
司罕在黑板上画了棵简易的生命树，三个歪曲的分支像三条长满刺的棘虫。
“人体有大量没有功能的遗传物质，被称为基因寄生虫，它们能利用其他基因更快地完成自我复制，偶尔会诱发疾病。”
“40亿年前，寄生行为可能更加普遍，基因能从一个微生物自由流向另一个微生物，任何基因都能欺骗其他基因来完成自我复制。于是基因联盟组织起来，形成单独的有机体，协作抵御作弊，忠实地复制自我。生命开始分化为三大演化支：细菌、古菌和真核生物。”
“但生命的复杂性每上一个台阶，就会出现一类新的寄生虫。抵御它们的代价过大，接纳的宿主反而更有生存优势。于是经过代际演化，这些寄生虫的DNA进入了宿主的DNA，退化为基因寄生虫，并扩增。时间久了，因为各自的基因寄生虫不兼容，无法通过交配来混合基因，宿主就会分化为独立种群，形成新物种。”
“生命的本质是用有序对抗无序。我有时会想，如果基因联盟要解散了呢？“
“某种压力让现在的基因联盟觉得不适合生存了，人类就此解体，基因彼此污染，回到类似四十亿年前松散、无序的状态，然后新的基因联盟重组，演化成新物种。毕竟在演化尺度上，智人的存在时长只占地质时间的一瞬，什么都可能发生。”
“全球持续增加的精神病，是人体的宏观表现，但在微观尺度上，可能只是粒子在剧烈扰动，或许就提示了一种解体倾向。现在这个长得像神经元的女巫寄生虫，找不到感染机制，或许它本就在人体内呢？像40亿年间流入人类演化谱系的一只基因寄生虫，像寒武纪动物门级大爆发的某种基因工具包，像志留纪-泥盆纪植物登陆革命的基因调控网络，像......一小段在人体内重组的基因联盟？
“进化，总是突然爆发的。”
台下鸦雀无声。藤老脸色铁青，王朵看了看他的水杯，还好，够大，扔上去应该能躲过去。
“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学院主任低声骂道，没有根据就敢随便猜测。
学生们又激烈讨论起来，阶梯教室热闹极了，司罕看到王朵拼命打手势，咳了一声，准备收尾了。
“假如我们是被设计出来的，那么通过基因编辑创造一个伊甸园，是人类打算自己做上帝了，基因编辑技术给了人类重塑自己的能力。但自然界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事，如果进化和永生的代价，就是失去自由意志呢？女巫病或许是一个提问，为了成为新人类，你们愿意放弃自由意志吗？”
司罕清润的声音不止回荡在阶梯教室，还传达给了直播里数以万计的观众。
有记者问：“所以女巫是在反对基因编辑技术吗？”
“不，女巫反对的是毫无选择地走入伊甸园。人们被裹挟着像赶一群家畜走入圈中。当基因编辑用于治疗，它迟早会用于制造超人，制造统一的、标准的、社会需要的模范人类。不知不觉中，有基因编辑人开始走在身边，久而久之，基因编辑人超过了人类的半数，剩下的人不得不温水煮青蛙地认可了它，直到所有人被同化成一种人，走进统一的伊甸园。”
司罕放出了今天唯一一张投影，是瑟西体育馆的大屏幕上，红皇后说的四段话。
“生命是否可以有选择？不要共享大脑，不要放弃自由意志。女巫用了最爆裂的方式让我们拥有知情权，去做这个选择。所有人都在生物技术那辆滚滚向前的火车上，只有当出事了，才想到该踩刹车了。也许未来无法阻挡，但至少，去争取开启魔盒的时机，不要把命运交给一小部分伪装上帝的人来决定。”
-
在一片安静中，司罕示意讲座结束，准备撤离，王朵手势打得快起飞。
一名坐在前排的记者突然站起来鼓掌，慢悠悠的，在沉默中格外清脆。
“很精彩的演讲，司罕先生，不知我有没有这个荣幸，问您几个个人问题，我对您敬仰已久。”
“当然。”脚底抹油的司罕被硬生生拽住了。
挤在门边的樊秋水小声地“啊”了一下，“这个人是仲铭。”
顾问骞一顿，这位昧州市局久寻无果的神通广大记者，居然出现在司罕讲座上。
“您或许不认识我，但我一直在关注您，您是精神科医生，我有些好奇您对精神病的态度，您以前在校时发表的论文，有些观点，嗯......比较叛逆。”
仲铭翻开手上的论文，随便念了一段，“现代社会看似重视精神病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但换个视角，未必不是资本正在大量制造精神病，科学性地、消费主义性地，降低精神病的标准，将更多人纳入精神病的范畴，推广高额治疗。科学是资本的工具。”
阶梯教室顿时骚动起来，学生们也投去诧异的目光。
仲铭放下论文，“司罕先生似乎认为，精神病学是资本主义的产物，DSM是一部黑暗圣经，精神病只是个骗局，是资本敛财的一种手段。”
拍照声大了起来，严令禁止的闪光灯也打开了，司罕被照得眯起了眼。
“这是我十多年前学生时代写的论文，谁没有过中二的时期？”
“中二？恕我直言，这是挂羊头卖狗肉，司罕先生背叛了自己的专业。像抑郁症和精神分裂症等疾病是无法脱离医学干预的，治疗确实提供了帮助，而您身在这个行业，非但不给被污名化的精神病正名，普及精神医疗，反而从阴谋论角度批判它，将从业人员与医疗技术发展的艰辛弃之敝履，这不得不让我怀疑您的专业性。”
仲铭的话煽动性很强，教室里气氛突变，显然不少人都认识这位大名鼎鼎的记者，女巫病事件里多次先锋报道让仲铭积累了一定威信。
司罕倒是表情不变，“十多年前写下这些的我确实幼稚。但恰恰是成为医生之后，我不会去推翻它了。当一个患者找到我，要我给她开药，因为她无法适应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赌博家暴的丈夫，叛逆的孩子和无意义的生活。我不可能跟她说，这是因为你病了，只要你吃药，病好了，就能适应世上任何一种剥削，适应任何形式的社会，正常人都是能适应的。”
仲铭毫不动摇，“那难道您要在调整出一个完美社会之前，对精神病什么都不做？您甚至曾经问出，心理学有存在的必要吗？那么您自己是为什么学心理学？”
司罕不说话。
“司罕先生，您被心院除名过教职，又多年不参加学院活动，停下了原本的一切研究，您是被学院排斥了吗？看来从“中二”时期到现在，您的思想都不被正统认可。”
王朵推了推眼镜，心下了然，这人是找司罕挑战来了。
仲铭让她想起了一类患者，以挑战医生为荣，他们来医院或者被迫来医院，并不是为了治疗，而是为了战胜医生，证明自己是无敌的，是无可医治的。
王朵实习这些年遇到过一些，最偏执的一个患者，去过申城大半的精神病院和心理咨询机构，想要打败所有咨询师、分析师和精神科医生。司罕就被不少人格障碍者挑战过，人格障碍一般是治不好的，自恋型人格障碍几乎能把一个资深咨询师搞到自闭。王朵倒是没被打败过，督导说她自己就是自恋型人格，魔法攻击对她无效。
王朵在笔记上记录仲铭的特征，语速、声调、手势、语言节奏......打算作为案例研究，她感受不到的东西，通常都会记下来，回去慢慢想象，模拟，演练。
藤老回头看到，表情难以言喻。她的师父正被人质询得下不来台，而她忙着记录对手的胜利姿态。
仲铭又列出了诸多司罕曾经的叛逆言论，言辞更为犀利。
在被轮番质问后，始终沉默的司罕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了数十个名字，粉笔触击的声音脆若冰裂，满满一黑板，写了整整五分钟。
“这些是我从业这些年里，私下联系我，要求推广他们药品的制药公司。”
有一瞬间，阶梯教室静得可怕，接着像是一滴水溅入了油锅，所有人都沸腾了，闪光灯把台前照得如同电闪雷鸣。
仲铭也愣住了，这可能涉及业内黑幕，司罕在论文里提过，精神医学协会等公共权威组织，定义和传播了越来越多精神病，推荐患者吃特定药，与之合作的制药公司再下达每家医院的精神科医生，利诱他们做疾病背书，给患者推荐特定药。资本划定越多种类的精神病，将越多人划成精神病，敛财越多。
再没人管仲铭，记者们疯了似的抢新闻。半响，仲铭也拿起了相机，镜头里，那个引发轩然大波的白衣青年淡定得很，骨相生辉，吸引着一切聚光灯，包括他手里的。
仲铭没想到司罕会用这么激烈的方式去回应他的质询，这可是直播，无论这些制药公司是否存在违法行为，司罕这都是在实名举报。
今天到场的还有三昧市精神病协会的副主席，他慌忙起身，勒令媒体关掉拍摄，心院老师赶紧停下直播，断了阶梯教室的网，但直播早已传开了，安保也开始赶人，但没人理会，心院老师看向司罕的眼神充满惊惧，这是个疯子。
只有王朵和藤老冷眼旁观，就仲铭这话术，在司罕的学生时代，藤老的质询比这难听多了，司罕理过吗？小巫见大巫。
面如冠玉的男人站在闪光灯里，漠视着教室里的狼狈，“医院的公共信任资本正在被摧毁，当医学伦理变成经济学伦理的时候，这个行业就毁掉了。可悲的是，精神医学太过年轻，它甚至还没能建立起公共信任资本，就被摧毁了。也许过阵子，就会有某些制药公司研制出关于女巫病的药物，高价出售了。”
仲铭问：“您是说，在科学院都还没发现治疗女巫病的药物靶点前，制药公司先一步做到了，而这是不靠谱的？”
司罕反问：“我说关于女巫病的药物，谁跟你说是治疗女巫病的药物？”
仲铭一愣，“那是？”
“也许是制造女巫病的药物呢？毕竟能够控制意识的东西，千金难求。”
仲铭摸不准镜头里这个眉眼弯弯的男人是真这么认为，还是在故意与他唱反调，他抑制不住地兴奋，镜头无法离开司罕一刻。其他记者也在七嘴八舌地提问，司罕都没有回应，这让被单独回应的仲铭更觉“殊恩独沐“。
大人们群魔乱舞，孩子们还坐着，惊惧又茫然地看着这场精神医学界的闹剧。
司罕无视了记者提问，对学生们道：“我在你们这个年纪时，想着也许世界就是需要精神病患者呢？人出了问题，是因为病了，而不是社会结构的原因，适应，适应就是一切，不管我们的大脑如何原始，无法适应时代就是病了，得积极发展出能适应时代的治疗。精神病是用来给不完美的社会兜底的，把漏洞塞给精神病，才能欺骗群众秩序是好的，只有看到更不正常的人，我们才能安心活着。”
他笑了笑，“很偏激是不是？曾经我也以为自己是特殊的，后来发现世上不存在标准的健康，没有人是没有创伤的，人总会偏离常模，这才是常态。现在，一个伊甸园正在被创造，也许它就是那个完美社会，那我们该进去消灭创伤吗？完美社会真的会存在吗？”
“我质疑过很多事，也一度想放弃心理学。当你一次次失败，看着那些治不好的人，当你发现治疗的100个人里，有99个人依然痛苦，甚至更痛苦了，当你意识到世界是需要精神病的，而你也只是个推波助澜的工具......但后来我不这么想了，只要存在那一个治好的人，存在那一个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
“有的人在技术核心区住进了伊甸园成为了基因优选人，有的人还在击穿社会保障的边缘地区躲躲藏藏地罹患精神病，这就是这个时代。而我之所以还站在这里，是因为我只能做这些。“
“抱歉，如果今天的讲座让你们产生了怀疑。不要轻信任何言论，不要放弃独立思考。心理学太年轻了，比起人类久远的精神，它只是根毫毛，而人类的精神，比起地球生命的进程，也只是根毫毛，而地球生命在宇宙中或许连毫毛都算不上。心理学和精神医学那么年轻，会犯错，好像又是那么自然的事情。”
“如果我有什么必须像个老师一样说给你们听的，那就是，心理学是什么，去寻找自己的答案。在寻找答案的路上擦肩而过，我想，这就是我与你们最好的关系了。我原本为讲座正经准备了一些话，因为我的学生不准我误人子弟，那就以其中一小段作为今天的收尾。”
司罕在黑板最上方写了四个大字，在心理咨询中最常见的四个字：助人自助。
“我在心院上课的第一天，我的老师就在黑板上写了这四个字，助人自助。这么简单的四个字，我理解了很久。那时我突然领会到，原来我需要自助。什么是自助？接下来我的人生就是在实践这两个字，我知道只有竭尽全力地自助，才可能等到那个能助我自助的人。而哪怕我始终等不到，我也拥有了“自助”两个字，有一半呢。如果这四个字是心理咨询的箴言，那拥有这个箴言的一半，已经是无比幸运的事了。”
“孩子们，去疑问，去自助吧。如果你们依然没什么敢相信的了，那就信我吧，崇拜我也是一种自助，你们可以这么做。”